邢庆杰:炮仗的故事
我七岁那年,随母亲到县城赶年集。母亲买了一堆东西后,嫌背着太沉,就放在西大桥下的十字路口北面,让我看着,然后她再去买别的东西。
西大桥,就是从西面进入禹城的徒骇河大桥,大桥东边就是一个繁华的十字街,我们当地人一直俗称“大桥下”,现在,这个地方仍然是商业区,禹城最大的购物商场都在这个地方。
大桥下十字路口往北,就是鞭炮市场,我们那里管鞭炮叫炮仗。那时候在集上卖炮仗的,都是个体商家,要想卖得快卖得多,就得隔一段时间放一挂,以响声招揽顾客。离我最近的一家卖炮仗的,爆炸声结束的时候,我感觉到脚腕处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支红色的炮仗,被炸飞到我的脚下,我捡起来一看,不由一阵惊喜,炮仗上竟然还有半截引信。我踩着遍地的炮仗碎屑,在地上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三个带截引信的炮仗,还有十几个没有引信也没有爆炸的“臭炮”,我们管这种炮仗叫“绝信子”。我仔细观察这些“绝信子”,发现它们都是因为引信入口处太紧,引火在入口处被阻止住,继而熄灭,因而没有引爆里面的火药。我忽发奇想,如果用针把引信口捅得大一些,再塞进引信,不就成了一只完好的炮仗吗?想到这里,我非常激动,感觉到无数的炮仗在向我招手,就充满热情地在附近的地上寻找起来。
母亲回来时,我已经捡了五十多个“绝信子”。我央求母亲给我买一把“噗啦信”,因为只要五分钱,母亲很痛快地答应了。“噗啦信”每把是十根,粗细就和炮仗上的引信差不多,只是里面的火药较少,燃烧得较慢。回家后,我用剪刀把“噗啦信”截成一段一段的引信,每根可以截成十个。然后,我用绱鞋的锥子把那些“绝信子”的信子口扎一个小孔,再用锥子把一小段“噗啦信”捅进去,一个完好的炮仗就造成了。
我用了大约半个下午,把五十多个“绝信子”全部改造成了炮仗。
我急不可耐地点燃了一支香,然后来到院外,将一支自己改造的黄色炮仗放在门前的磨盘上。我小心翼翼地用香火点燃了它的引信,然后慢慢退到一边。引信缓慢地燃烧着,发出“噗噗啦啦”的微爆声,它微弱的火一点一点地向前蔓延,离引信的入口越来越近,我的心忽然嘣嘣乱跳,像在等待着什么重大的裁决。那微火终于钻进了引信口,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同时,一声爆响,强烈的火药味儿迎面扑来,我惊喜地跳了起来!
当天,我就将自己的重大“发明”向全家人公布了,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母亲说,明年你就上学了,收收心吧,别光想着玩了!
我不甘心,就跑上大街,向几个正在一起放炮仗的小伙伴们炫耀,他们都表示我是吹牛,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就宣布马上给他们放一个看看。
在一双双瞪圆了的小眼睛注视下,我把一只绿色的炮仗放在地上,然后用香点燃了它的引信。我后退几步,充满自信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片刻之后,那只炮仗忽然发出一阵“嗤嗤”的声音,在引信的入口喷出了一道火光,随即,它飞离了地面,在离地二十多厘米的地方飞快地转了几个圈子,就落在了地上,燃起了一缕黑烟。小伙伴们“哄”地笑了,有一个说“原来你做的是放屁虫呀”,他们用各种难听的说法大声嘲笑着我的“杰作”,随后四散而去。
我一口气把自己改造的炮仗全部燃放了,五十多只,只有两个是“放屁虫”,其余的都非常响亮。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看到。我站在久久不散的硝烟中,又是兴奋,又是失望。
第二天一早,我吃了早饭,就踏上了去县城的路。
从我家到大桥下,只有三华里,七岁的我,连跑带走,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鞭炮市场已经热闹了起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左手拿着一个大塑料袋子,听到哪里放炮仗,就往哪里跑,去拣拾地上的“绝信子”。开始我是从容的,以为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后来才发现,有五六个小孩子也在拿着塑料袋子捡。
我们开始争抢。每一个摊位刚刚放完炮仗,我们就蜂拥而至,蹲在地上寻找。因为心思全在地上,经常撞上别人的腿或挡了别人的路,被骂几句或踹两脚更是平常,但我们几个孩子根本没有时间计较这些,我们头也不抬,连打骂我们的人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
快到中午时,一个山崩地裂般的声音传来,地面也随即抖动了一下,吓了我一大跳,抬头一看,不远处正在放炮仗,好家伙,那家的炮仗特别大,和大人的拇指一般粗。我和另外几个孩子赶紧围了过去。我想,如果能捡到几个这样的“绝信子”,回去装上信子,在小伙伴们面前一放,多么解气,他们肯定没有这么响的炮仗。等炮仗声一停,我们同时扑了过去。我面前的地上,正好有两个没有爆炸的“绝信子”,我飞快地将离得最近的一个放进塑料袋,然后又将另一个抓在手里,忽然,一声爆响,震得我的耳朵一痛,随即有“嗡嗡”的声音环绕。几个小孩都直起腰来,吃惊地望着我。周围买炮仗的人们也都惊诧地看着我。我看到自己黑黢黢的手,才有些明白过来,刚刚捡起的那个“绝信子”在我手里爆炸了,它不是真正的“绝信子”,只是信子燃得慢了点儿。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儿,甩了甩手,感觉到麻麻的,没有一丝丝的痛。
有一个小孩小心地凑上来,问我,你不疼吗?
我笑了笑说,不疼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随即,我看到一缕鲜血从我的掌心渗出,形成一条血线,这条线越来越粗,像一个吃得胖胖的红虫子,顺着我的手掌爬了下来。同时,一阵钻心的痛袭来,我咬了咬牙,终于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边哭边走出人群,走过徒骇河大桥,沿着西岸的河堤往家走去。起初,我的手一直在滴血。在半路上,因听到自行车的铃铛声,我曾回过一次头,见身后的路面上,每隔几米就有一个五分钱硬币大小的血迹,我感到非常害怕,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母亲见到我的样子,非常吃惊,赶紧带我到了村“赤脚医生”的家里,给我清洗伤口,上了药,又缠上了厚厚的一圈纱布。
后来,听母亲讲,我的手心炸裂开了一条三四厘米长的口子,伤口很深,路上流的血太多了,到家时,人已经没精神了,眼神都直了。
那一天,我捡了二百多个“绝信子”,却没有能力把它们改造成炮仗了。等我手上的伤好了,已经出了正月,年早走远了,而这时的炮仗,也就失去了魅力和意义。也正是从那一年之后,我对炮仗的兴趣逐渐淡了下来。
(作者系民进德州市委会副主委,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德州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