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贵:江与湖与海与温州
一
从地理位置看,温州南接福建省福鼎市,北连台州黄岩。徐霞客四进雁荡山,都是从台州跋山涉水而来。当然,也可以换一种说法,温州最北面是永嘉县,跨过括苍山,就是金华仙居,而温州最南面是泰顺县,再过去是福建省福安市。
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南北,进出温州,都是重峦叠嶂,山高路远。好像温州被群山围困了。山,当然是温州的一个面相。温州确实多山,而且是大有来头的名山。海,是温州的另一个面相。《山海经》有载,“瓯居海中”。瓯是温州的古称,是一座被海洋围抱的城市,《山海经》是先秦古籍,严格说起来,那时温州称不上城市,但至少是个山海相拥的种族聚居地。有史书记载,温州市区东边的杨府山,在元代,四周是汪洋大海,山上有绿林好汉啸聚。温州总面积两万零七百五十平方千米,其中陆地面积一万两千一百一十平方千米,海域面积八千六百四十九平方千米,差不多是三比二的比例。这个比例让我吃惊,在我印象中,温州陆地和海域面积比例是反过来的,至少是一半对一半。可见,印象有时靠不住。
温州是个“水多”的城市,这大约跟每年都要刮几次台风有关,台风一来,风雨交加,堤坝被冲垮,陆地成汪洋。另一个原因是,温州境内水网密布,在公路不发达的年代,水路是温州人选择最多的出行方式。从某种程度上说,温州人就是从各条密布的水网出发,行驶到江上,由江进入大海,再由大海通往世界。这条水路,温州人已经行走了几千年。
二
从南往北,首先是横阳支江。
横阳支江属于浙江省八大水系之一,源头出自泰顺县九峰山,流经苍南和龙港,总长约六十点五公里,是平阳县鳌江的最大支流,再由鳌江汇入东海。也就是说,横阳支江流经温州三个县一个市,几乎滋润了温州南部所有地区。这么说不一定准确,横阳支江不可能流经所有地域,至少不可能无所不至。这一点,和水流相似的文化却可以做到,文化是无形的,却能够有形地体现出来,第一载体当然是人。纵观温州的历史和文化,泰顺库村是不能忽视的,而提起库村,吴畦又是不能不提的人。如果从科举历史的角度追溯,就我所见,吴畦大约可以算温州第一个进士。吴畦生于八四○年,卒于九二三年,原籍山阴(今绍兴),他是唐咸通元年(860)进士,唐乾宁三年(896)为了躲避董昌挟持他攻击钱镠举家南逃,来到温州。当年四月迁居安固(今瑞安市),三年后,迁居至更加隐蔽的泰顺,也就是今天的库村。传说,后来诗人罗隐奉吴越王钱镠之命,想请吴畦“出山”,最终无功而返。吴畦隐居在库村之后,筑城而居,耕读传家。吴氏一脉此后开枝散叶,子孙遍布世界各地。时至今日,库村的石头城犹在,依稀还能看见当年的风雅。
九峰山的水流入苍南境内,先经过莒溪,汇入现在的玉龙湖水库。这里是横阳支江上游,一路山高峰险。出水库便算进入平原,滋养的人更多,他们有宋理宗淳祐元年(1241)的状元徐俨夫,有诗人林景熙、林升,以及后来的棋王谢侠逊、数学家苏步青等等。
横阳支江是一条江,却又不只是一条江。不同之处在于她的交融,她流经的土地介于浙闽交界,这就注定了,这条江水孵育出来的人,是多姿多彩的,甚至是千奇百怪的。事实也是如此,历史已经证明,这块水土上已经创造和正在创造的奇迹,包括文化上的,也包括经济上的。横阳支江是一条江,却承载着比一条江更加丰富的使命。
三
飞云江古代称安固江,也是浙江省八大水系之一。源头是台州景宁畲族自治县的洞宫山白云尖,自西向东流经泰顺县、文成县,在瑞安市上望镇新村汇入东海。飞云江流经泰顺县,我有点意外,其实也不意外,在明朝之前,泰顺隶属于瑞安,吴畦举家隐居库村时,库村就在瑞安辖下。
飞云江流经的文成县,山水俱佳,有铜铃山,有百丈漈,更主要的是,有一个叫刘伯温的人。在刘伯温成长和读书的时代,他出生的南田隶属台州路青田县,公元一九四六年才从瑞安、青田和泰顺三县边区析置而成。这个“析置”用得好,很上台面,很尊重人。“文成”是刘伯温的谥号,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县的重要性和影响力。刘伯温大概不会想到,几百年后,文成会成为著名侨乡,一个人口不到四十万的小县,居然有近一半的人分布在世界各地。
瑞安更加神奇。永嘉学派几位主将,大多是瑞安人。到了晚清,瑞安的孙家、黄家、项家,人才辈出,他们和东瓯三先生一起,将永嘉学派推向了新高潮。永嘉学派是温州文化的底色,也是温州人的精神底色。往大一点说,永嘉学派是中国传统文化一个极具个性的组成部分,非常坚实,非常明亮。更主要的是,以孙诒让为代表的那一批瑞安人,开风气之先,办学堂、兴实业,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都走在时代前列。孙家的玉海楼,至今屹立。其实,那已经不是一座藏书楼了,而是一座文化标杆。这个标杆一直激励着后人,一代又一代瑞安人,无论是坚守本土,还是走向世界,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玉海楼。
瑞安是飞云江的入海口,是江海交汇之处。纵观中国的历史和地理,凡是这种“交汇”的地方,必定是风起云涌之地,也必定是卧虎藏龙之地。
四
我无法想象,没有瓯江的温州会是什么样子。当然,这种假设是不成立的,是无理取闹,是瞎胡闹,甚至是耍赖皮。瓯江对温州的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会过分。有一点大约可以肯定,温州人性格的形成,跟这条江是有必然关系的。
瓯江源头在浙江庆元和龙泉交界的百山祖,百山祖和洞宫山紧紧相连,这股水流,从龙泉流经云和、莲都、青田、永嘉、瓯海、鹿城、龙湾,然后汇入东海。从地理位置看,温州和台州是由瓯江勾连在一起的,感情上也是如此,温州人和台州人有天然的亲近感。不同的是,瓯江水到了温州之后,变得更加开阔,更加汹涌,这可能是地理原因,也可能是更接近入海口,这种变化既呈现在温州人的性格上,也呈现于温州人的做事方式中。瓯江的潮起潮落,温州人是最先体会到的,奔向大海的决绝,以及回潮的义无反顾,这是自然现象,却又似有深意。我举一个例子,永嘉四灵能够引起当时南宋文坛的关注,并最终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跟当时叶适两次隐退回温州的经历是分不开的,跟叶适大力的推荐是分不开的,他不止一次写评论文章,向当时的南宋诗坛推介“四灵”。我再举一个例子,当下的温州,能够出现那么多作家和诗人,与林斤澜和唐湜他们的示范和提携是有极大关系的。而这种关系,大约也能够在瓯江的潮汐中得到印证。
这是水与人的关系,也是人和这片土地的关系。
五
楠溪江是一条江,也不是一条江。雁荡山是一座山,又不是一座山。绕口了。其实,有趣的地方正在这里。楠溪江的美在水,发源于温州永嘉县和台州仙居县交界处的黄里坑,在括苍山和雁荡山之间千回百转,最后汇入瓯江,再由瓯江送至东海。那是来自括苍山和雁荡山的精灵啊,到了楠溪江,江水和永嘉当地的人文和风俗有效地结合在一起。永嘉有许多保存完整的古村落,古村落是建筑,却又不只是建筑,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晴耕雨读的生活形态,楠溪江的水和这种生活姿态有机而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所以,楠溪江的美,看得见,却又看不见。这种美是外在的,却又是内在的。无法言说,无法描述。但是,楠溪江的美是安然的,是实在的,那种安然和实在,就是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说到底,那就是我们自己。雁荡山是另一种风格的美。沈括的《梦溪笔谈》里,有一篇写雁荡山,起笔第一句便是: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沈括是科学家,他从科学家的角度,对雁荡山作出了文学概括:奇秀。一千多年过去了,我觉得沈括的归纳依然精准,现在,我们知道,雁荡山是由多次海底火山喷发而成的,后又经过雨水冲刷,泥沙褪去,留下各种“陡峭挺拔、险峻怪异”的山峰,这些山峰既是自然的,又是非自然的,既在想象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雁荡山的奇,在于像与不像之间,在于想得到和想不到之间,说得玄一点,在于自我和非我之间。这可能正是雁荡山最神奇的地方,她是超凡脱俗的,又充满了人间烟火。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看到自己,却最终又无法完全看清。或者,可以换一种说法,每个人都可以在雁荡的山水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是理想的,是现实的,同时又是超现实的。
六
温州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湖,这么说有点“欠揍”,温州有飞云湖,有玉龙湖,有九山湖,有金海湖,等等。在温州话里,“湖”和“河”发音相近,有时候干脆“湖”“河”不分。但是,温州确实是有海的,而且,有一个被海洋包围住的县——洞头,是全国十二个海岛县之一,由一百零三个大小岛屿和二百五十九座礁石组成,号称百岛之县。公元二○一五年撤县设区。
所有的独特都是在对比中显现出来的。在温州辖下的四个区、三个代管县级市和五个县中,只有洞头是被海洋围抱的,她才是“瓯居海中”,才是“孤悬海外”,才是“海的女儿”。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也算不上疑问,只是好奇,包围洞头的海,是温州四条江水汇入的那个海吗?没错,地理学知识告诉我,这里都属于东海龙王敖广管辖的地盘。对于东海,温州人是很有感情的,也是很骄傲的。不仅因为瓯江是注入东海的最大水系之一,更主要的是,温州人认为,东海的海鲜比其他海域的海鲜好太多了,品种丰富、肉质细腻、回味甘甜。温州人就好这一口哇。这当然有感情因素,生活在其他海域的人,也不会认为自己的海域比别人的差。这是人类的基本感情。感情有时是蛮不讲理的,这正是人类的可爱之处,也是可贵之处。事实确实如此,因为有包括长江、钱塘江等四十多条河流注入,东海形成了一支巨大的低盐水系,形成一支营养盐丰富的水域,再加上东海位于亚热带,年平均水温在20℃-24℃。这里是海洋生物的乐园啊。谁不愿意生活在舒适的环境里呢?可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人对居住地的爱和赞美,是不需要用科学作为依据和论证的。这种爱是天然的,是不屈不挠的,是奋不顾身的,甚至是永恒的。
作者简介:黄哲贵(笔名:哲贵),民进会员,一级作家,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温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江南》杂志副主编。已出版小说《猛虎图》《金属心》《信河街传奇》《仙境》《我对这个时代有话要说》,非虚构作品《金乡》等。曾获《十月》文学奖、郁达夫短篇小说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汪曾祺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本文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