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母亲那挂满风霜的脸慨叹过，我为母亲鬓角的雪丝伤感过，我为母亲那挺拔腰身的弯曲揪心过。但我真正认识母亲，懂得母亲，却是从握住母亲那粗糙的脚开始。

　　那是三十几年前，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母亲却记得很牢，我为母亲洗过一次脚。那是唯一一次在母亲最需要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脚。

　　我上高三时的那个秋天，是母亲最艰难的一个秋收。父亲和大哥在城里上班，二哥参军了，我的学校不放秋假。母亲一人收种一家人的十几亩庄稼，没有一个帮手。她年轻时候是田野里最壮实的妇女，扛起过饥馑年代一家老小的生计。正是因为超负荷的操劳，她患上多种疾病。她的心脏做过手术，按照医嘱顶多可以做做饭；她又被多种提前到来的老年病纠缠，实际上像个一身裂纹的陶器。母亲不识几个字，但对文化最重视，她不让我耽误一节课。从苦日子里跋涉过来的母亲，更不想让到了囤边的粮食受到丝毫损失。所以她就忘了自己是个焗补过的身体，拼命劳作以保丰收果实。

　　那天是周末，我从十几里外的学校放学回家时天已傍晚。娘不在家，她肯定是在田野里劳动。天黑下来，我做好的晚饭在锅里已经凉透了，还不见母亲回来。我不知道她会在哪块田里收秋，也不敢贸然去找她，那些地离村庄很远。迟归的母亲看见我并没有惊喜，她累得直打晃，表情极其麻木。她恶心得饭都不想吃，在我的恳求下喝了点稀粥就要睡去。这时候，我发现她脚上沾满了泥。我说：“洗洗脚吧”。但她实在太累，拒绝了。于是我兑了不凉不热的水说：“你坐在炕沿上，我给你洗。”母亲用疲倦的眼神看了看我，似乎没弄明白我在说什么，木木地任我摆布。

　　温水中，当我轻轻握住母亲的脚的时候，心里突然抽动了一下，酸涩疼痛。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母亲的脚，从不知道她用一副怎样的脚板支撑着我们饥馑的生活，走过艰苦的日子。她的脚坚硬得近似木柴，脚掌磨出了厚硬的老茧；脚跟多处裂口，像小锉一样锉着我的手。当我轻轻握住母亲那粗糙的脚的时候，她是那么不自然，身体一下子僵直了，似乎让我给她洗脚是轻贱了我。有几次她的脚要从我的手里挣脱，想要自己洗，我坚持握住了。这时，我感觉到了母亲的泪水。她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啜泣。后来我知道，她被我这举动感动得哭了半宿。

　　我只不过在母亲最劳累的时候给她洗过一次沾满泥巴的脚而已，母亲却感动得哭了半宿。可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母亲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煎熬？将一个微小的生命孕育、生养、培育成人要历经多少艰辛？何况母亲生我时已有心脏病，冒着大命换小命的危险。为了孩子，母亲流汗流血付出生命也面不改色，她把这一切都看作理所应当。后来母亲说，她哭的原因是我竟然不嫌弃她的脚。作为母亲是这样容易满足，你不嫌弃她她已经很感激。多少活生生的“教训”使卑微的母亲不敢奢望。那些母亲们辛苦养大的孩子，翅膀还不等硬就嫌弃母亲寒酸、土气，丢了他们的面子，母亲们只能默默躲到角落里去，偷偷地擦泪，偷偷地爱着不愿接受她的孩子。可是母亲的心滴尽血泪也会枯竭，当它们在风中孤独地摇摆，饮尽了岁月的甘苦，如一枚枯叶归于尘土，儿女却幡然悔悟。任由多少彻心呼喊，母亲的心也再不应答。

　　为了孩子，母亲多少次饥寒交迫，多少次扑倒在地，多少次失去尊严、低声下气。而儿女们上学、结婚、买房子、看护孙子，一次次榨母亲的油，透支她的钱囊和生命。等熬得多少有点样子了，偶尔回家看看，买些鱼肉让母亲忙前忙后伺候一番，就觉得很尽孝道了；买件打折的衣服，母亲就会人前去夸，而自己很容易就赚个好名声；若母亲节记得送母亲件礼物，不用别人说，自己也会飘飘然，认为自己实在是世界上难得的好儿女。

　　母亲给了我们一切，我们给母亲什么？相对于母亲的付出，我们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当你握住自己孩子的小脚清洗、嬉戏甚至亲吻的时候，你想过，给母亲洗一次脚吗？也许我们无法出人头地给母亲挣足骄傲，也许现实的残酷使我们应付自己的小日子已经捉襟见肘，无法给母亲锦衣玉食使她过富足无忧的生活。可是即使我们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双手，在母亲需要的时候，用它轻轻握住母亲的脚，就握住了人间最金贵的亲情。

　　轻握母亲的脚，趁它还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轻握住母亲的脚，这很容易做到，但有些人，此生再无机会做到。

　　（作者系青岛民进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