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凤:荷叶伞
我所在的胶东半岛滨海小城整个夏天干旱无雨。听说一场叫做“竹节草”的台风要经过,预报说雨会在夜间抵达。清晨,拉开窗帘看院子里,花草和蔬菜依旧低头耷拉脑。因为期待夜雨滋润,又担心浇过之后逢大雨会涝,所以昨天没有灌溉。对于雨,这次是我多情了。
台风的翅膀还是掠过我的境域,那赤日炎炎的往昔境况,今天变成阴云密布,风也清凉了许多。我去家附近的网点办点事情,既然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没有打伞,步行而去。等办完事出门的时候发现,天空正下着麻麻小雨。一阵喜悦后又多重感叹:我没有伞!雨太小了!这种雨根本不匹配夏天的节奏,也就是春雨潇潇的感觉吧。所以,第一个感叹迅速溶解在第二个感叹中不复存在。
但是,我低估了雨,它再小也毕竟是连绵不绝地敲打着我的身体,步行几十步,我就感觉周身有些湿意。环顾四周,行路者都是打伞的,不打伞的人在网点房廊檐下抽烟或者看雨,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赶路。这一打量有了收获,我发现不远处的石阶缝隙里长着一棵矮小的梧桐。那棵梧桐像灌木一样分了很多叉,也长了密密麻麻的许多大叶子。它的生存环境恶劣,位置有些碍事,却也长得葳蕤昂扬。这生命力顽强的梧桐啊。梧桐的叶子在北方诸树中可谓无可匹敌的大,何不借它一用?我走过去劈了一个像大蒲扇那么大的梧桐叶子。我手持一个大叶子遮挡在头上,它当了我的伞。内心突然跳出“荷叶伞”这个词,不禁莞尔。
荷叶伞是我从童年就有的视觉记忆,那是一些连环画或者年画上的画面:水乡的胖娃娃们在湖里嬉戏,他们在芦苇荡和莲池里游泳、捉鱼、潜水。那些手臂如白色莲藕般的娃娃,有的怀抱大鲤鱼,有的将一片荷叶顶在头上。硕大的绿叶子,叶柄朝上,就像一顶大帽子,又像一把伞。这就是我给它命名的荷叶伞。
在水乡,一片荷叶像我们北方平原上的一把野草一样平常,它随处可取。采莲、采菱、采藕、采莲蓬,唯独没有采荷叶,它太多、太平凡了。“接天莲叶无穷碧”,那么多的荷叶,一伸手就可以采撷,采来遮阳、遮雨,采来包裹东西,都平常得不值一提。荷叶成了孩子们嬉戏的道具,也成了他们防晒的工具。水乡孩子头顶荷叶伞的浪漫,多么让人羡慕啊!我们这里的孩子除了在年画和黑白小人书上看见过荷花,根本没有接触这种神奇的水生植物的机会。所以,头顶荷叶伞也是那些在水塘里凫水的北方孩童的一个童话般的梦。
此刻,我竟然有缘头顶一柄“荷叶伞”呢。我顶着它穿过喧闹的小城街道行走,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也是一个童话?我想象着它就是一片荷叶,在我的头顶接受着沙沙的小雨。握着梧桐叶柄的手微微有些发黏,那是梧桐树自带的黏液。如果贴近它仔细嗅,还能嗅到一股异味。这是梧桐的特点。这种梧桐在我们家乡的语境中叫做梧桐,但是,在汉语大语境中,它叫做泡桐,与南方的梧桐(也叫青桐)不是一个物种。这是春天盛开满树紫色铜铃般花朵的梧桐。它所有的生命时间里,除了早春那梦幻般的紫色梧桐花,总是被硕大的绿色叶子覆盖。夏季的梧桐树下也总有乘凉的人群。
如果真的头顶一柄荷叶伞,多么惬意啊!荷叶碧绿,把喧闹的马路点缀,荷叶的清香中含有流水的韵味、荷花的淡香、菖蒲和芦苇的滋味,还有小野鸭和蜻蜓的印迹。就当它是荷叶好了,它一样绿意婆娑,一样遮挡着我头颅上方的雨滴。此时,路人皆行色匆匆,唯独我把脚步变得从容。他们有的撑伞,有的戴着遮阳帽,有的什么也没有,脚步就更快。我发觉有眼神凝视我的“荷叶伞”,内心便很愉悦。在路口等信号灯的时候,我自拍了一张照片,顺手发到一个挚友的小群里。月洁说:“姐姐摘的叶子够大的,像荷叶。”果然是同频共振的姐妹。
进入小区,见一老一少在一个小水洼边玩水。大雨未至,这水何处而来?大约是昨天小区灌溉植被时漏下的一汪水。那孩子正用小脚在水洼里使劲跺,跺得水花四溅。老人用一把传统的老棕叶蒲扇给小孩遮着头。细雨落在蒲扇上,比落在我的“荷叶伞”上的响声更清脆。那孩子看见我的“荷叶伞”,眼神里满是羡慕,对老人说:“我也要个荷叶。”我想:孩子,那蒲扇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片婆娑的绿叶,顶在头上遮蔽阳光和雨水同样很浪漫。
有了“荷叶伞”的遮护,到达家门口时,我的头发仍旧干爽。不长不短的路程,一把“荷叶伞”不仅成全我的避雨之事,还衍生出许多浪漫美好。我把它轻轻放在我的报箱旁边,对它感激又怜爱地注视许久。
(作者系民进青岛市委会出版传媒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本文发表于《齐鲁晚报》2025年8月5日青未了·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