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侠:深山·密林·雪屋
雪从深夜下到早晨,岑寂与素洁从黑暗中弥漫开来,世界渐渐变得纯净而洁白。
山中的雪想必更厚更深吧。想到这里,驱车上山,东行,北拐,西转,再北行,进入杏花谷,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大雪覆盖的地面没有一个脚印,大地即净土。
密林披雪,积雪处洁白,无雪处黝黑,黑白参差,平时看不到的景色,此时鲜明起来,似乎多了许多景致。
林间幽径偶见一行梅花脚印,不知何类小动物踏雪远去。
一些草花的绒球裹上厚厚的雪,让人想起雪绒花。雪下的杂草起伏不平,有的从雪下探出身子,支棱起来,像顽皮的孩子。
大山毕竟是大山,不是一场雪所能完全覆盖,斑斑驳驳地,虽然如敷脂粉,依然苍茫雄浑,难掩黛青本色。
山路和林间小道,或直或曲,通往迷离的白,抑或隐入神秘的黑,正呈现出自然的丰富与神秘。透过疏疏密密的树枝眺望远山,增加了几分幽玄。
树林深处,不知哪位童心未泯的雅士放置了一组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可爱的雕塑,在这雪天的密林里,让人感觉这里真的是他们的领地,我们的到来,有些唐突和冒犯似的。
林子好大啊!百年古树婆娑多姿,而又铺天盖地,抬头望去,满天的雪好像是它们接天连地的枝干招引下来的。
远山密林在寂静的雪天,神秘地寂静着,在神秘的寂静里蕴藏着不易察觉的细微的动静。我拨开树枝试探着往林子深处走,咕咕咕……从雪地里飞起一只锦鸡,那长长的尾羽,让人想到京剧人物头冠上神采飞扬的翎子,惊艳得让我半天没缓过神来。
此地山野密林雪天的美好,还有一处,那就是红砖的屋宇,如同苏东坡的雪堂。
北宋元丰四年(1081年),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二年。苏轼生活困顿,故友马正卿为他请得城东一块荒地(东坡),他躬耕其中,自号“东坡居士”。为安身立命,他在躬耕地旁修建了数间农舍。房子在大雪天落成,苏轼在四壁画满雪景,取“冰雪胸怀”之意,故名“雪堂”。他为此写了著名的《雪堂记》。
雪堂是苏东坡日常居住、劳作、待客的场所。“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临江仙·夜归临皋》)中的“归来”,便是从雪堂回临皋亭住所。在这里,他融合了儒家的坚毅、道家的超脱与佛家的空静。画雪于壁,意在时刻提醒自己保持内心如冰雪般高洁、清醒、独立,抵御外在的炎凉世态。在雪堂里,苏轼迎来了文学创作的巅峰。许多不朽名篇都诞生于此或与此地密切相关:《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临江仙·夜归临皋》《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和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诗帖》,这些作品中的旷达、哲思与洒脱,都与他在雪堂的生活和思考密不可分。
“雪堂”在后世文人心中,已成为一个精神的圣地。苏东坡在贬谪中坚守心志,在逆境中开辟新天地,实现精神的超越。“躬耕于东坡,寄情于雪堂”的独特士人生活范式,在困苦中活出审美的人生境界。雪堂不仅是苏轼在黄州的一处简陋住所,更是他完成精神涅槃的熔炉。它标志着“苏东坡”的正式诞生——一个将深刻人生苦难化为璀璨文学艺术,并在天地与内心之间找到永恒安顿的文化巨人。
《雪堂记》曰:
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苏子隐几而昼暝,栩栩然若有所适而方兴也。未觉,为物触而寤,其适未厌也,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于堂下。
……身待堂而安,则形固不能释;心以雪而警,则神固不能凝。
雪堂之前后兮春草齐,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考槃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薇。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吾不知天地之大也寒暑之变,悟昔日之癯而今日之肥。感子之言兮,始也抑吾之纵而鞭吾之口,终也释吾之缚而脱吾之靰。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群息已动,大明既升,吾方辗转,一观晓隙之尘飞。子不弃兮,我其子归。
客忻然而笑,唯然而出,苏子随之。客顾而颔之曰:“有若人哉!”
回味《雪堂记》,不禁感叹:“东坡居士真神人也!”
再说山中小屋,红砖筑墙,内粉大白,水泥地,设置火炉,辅以电暖气。顶灯取树枝为灯架,火炉烧果木,暖中透香,火苗升腾摇曳,若根木羽化涅槃,飞升兜率天。
围炉话古今,林木苍郁,软雪如棉,映雪读书,山环水绕,修身讲学皆胜城郭书院,真隐逸佳境也。
喝茶数盏,或默或语,无不安适,堪比东坡之雪堂。
雪天上山,游林海雪原,于雪屋思雪堂,神游天地,思接千载而不染红尘,真乃人生奇遇也。
傍晚缓步屋外,虽是雪天,晚霞透过层层飞雪的纱幔映照西天,天光流动,天空、群山、树林、花草分出许多层次来,氤氲变化,如酒后美人的面颊,沉醉红润中洋溢出许多娇嗔妙曼,让我想起博尔赫斯一再描绘的蔷薇色的天空。
虽然看不到夕阳,但夕阳沉入地平线后,天际泛起一片温柔的暖光,像是被水稀释过的胭脂,向上渐渐融进橘粉与淡淡的烟紫中。
暮色中,几缕薄云被尚未散尽的天光染成了半透明的玫瑰色,如同飘在天上的轻纱。那一片玫瑰色的光晕,宛若天神斟满的葡萄酒,不小心倾洒在了云缎上。
暮色渐深,灰玫瑰色的天空,混合了灰蓝的色调,清冷而静谧。渐渐深蓝、紫色交融,凝神望去,神秘而深邃。
夜色浓重起来,转瞬即逝的玫瑰紫沉入了不可言说的似醒非醒的梦。氤氲的绛紫与靛蓝梦幻般地交融,生出几分紫罗兰的韵味,让我回忆起某个早春在这边写生看到并画出的紫罗兰色的天空。雪天奇妙的夜光静谧舒缓地流向夜的安谧。
小屋的灯光弥漫出来,把窗外、门口的雪照成了暖雪。回望小屋橘红色的窗口,仿佛天启般让人想到上天对我们温情的眷顾,想到童年雪夜父母健在的夜晚,想到陶渊明、杜甫、苏轼茅屋里浊酒伴歌,遥不可及的美好……
下山已深夜,余兴尤浓,速记数语。
(作者系内蒙古民进开明画院原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