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气:“家居断还往,不复窥园葵”
在令人胸闷气短、头昏脑胀、目眊眼花的忙碌之后,很多人给自己的犒赏往往是周末的一顿大餐——一个鸳鸯火锅,一盘韩国烤肉,一钵走地鸡,一盆水煮鱼,一架金黄的烤肥羊,一杯“茶颜悦色”,再来三杯两盏淡酒,哪怕他晚来风急或下个星期工作加急。
至于传说中的“文化体力”,那种为了愉悦自我而进行文化艺术活动所需的精神和体力,已如光洁的皓齿、纤细的蛮腰、乌黑的密发、清隽的神气一般,荡然无存。
闲下来,慢下来,静下来,读一本好书,弹半天曲子,或中途不接打电话,从头至尾看完一个画展,字斟句酌写一篇散文,琢磨推敲吟成一首小诗的那种心境,像北风劲吹下的淡淡青烟,像烈日照耀下辽阔湖面上的丝丝水汽,像断裂沉入幽暗海底的冰山,像火山熔岩和灰烬覆压的庞贝,像突然的灵感、瞬间的激情、一时的感动、刹那的怅惘,都倏忽不见了。
从更广更高的层面来说,这种“文化体力”还是需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没有了“文化体力”,人类就有点儿像工作的机器了,有点儿像只求能够在漫长的冬季荒野里生存下去的动物了。
怎样为相对严肃的文化活动留出时间和精力?暂时,我还没有找到委婉的、优雅的办法,我像古代寓言故事里的那只刺猬,只有一个招数,那就是“说‘不’”,硬下心来,一次又一次地对各种聚会、聚餐、聚饮、聚观、聚谈,说“不”。
为了参加这些活动,要安排时间,调整节奏,收拾心情,要沐浴、更衣、换鞋、打理自己的头发和胡须,要查找位置、搜索路线、颠来跑去。这样,本来想睡懒觉的偏偏要早起,想恢复体力的反而又透支,想静养的却又闹哄哄度过了大半天。吃饱喝足、聊尽兴了,回来又开始回味聚会时的各种场面,那几句让人难以忘记、解气的或憋气的言语,说不定还回想起一些伤心事、悔恨事、遗憾事,而这时只想沉沉地睡去。“文化”的精神头和体力劲,是半点都没有了。
我深深地了解我自己,别人评价我“合群”“开朗”“外向”“衬腿”(编者注:“衬腿”为湖南常德方言,意为“参加别人攒的局,帮忙凑人头、撑人气”)带给我的快乐,远远不如安安稳稳睡到自然醒,然后安安静静看半天书或者写几页纸给予我的满足。于是我常常拒绝,酒桌、茶桌上看不到我的身影,舞场、球场难觅我的行踪,我成了社交场上的失踪者,同学眼中的陌生人。我甚至出尔反尔,有时答应去聚一聚,但是一想到彼长此消,参加聚会就无法读书写作了,并且聚会时肯定如芒在背、如坐针毡,食不甘味、不知所云,索性咬咬牙、狠狠心,干脆又打电话坦承自己心中的不踏实,求得谅解,取消出行。
我不喜欢“享受孤独”这个词,因为“孤独”是一种孤单寂寞的心理感觉。如果要和“享受”匹配,用“享受独处”更恰当。享受独处,是我目前想到的保留“文化体力”的最好办法。
苏轼是一个广交朋友、热衷社交的人,他作了一首诗勉励一位没考上进士的朋友:“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复窥园葵。”
看来,苏轼年轻时为保存“文化体力”,为了写书,也是减少了很多应酬和娱乐的。
(作者单位系民进湖南省委会宣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