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云:开学第一日
作为学生,我的人生经历了很多次开学。但作为家长迎来开学日,今年却是第一遭。上小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作为小儿的“助理”“秘书”兼“司机”,整个8月都在陪伴他度过。在故乡徽州的新安江上划桨板,在新娘房瀑布玩水、爬山,在黎阳古镇的戏台上给观光客们表演架子鼓,和疫情防控期间在那边上过的幼儿园同学互相串门。暑假的欢乐时光一直持续到8月29日——这一天我们踏上了返京的旅程。
8月30日是小学的报到日,假期的过分快活和开学的忧虑突然就交织在了一起。小儿拉着我的手,满脸忧虑地同我谈心:“妈妈,明天开学老师会骂我吗?之后的作业会不会写不完?”对比小儿的愁容满面,旁边他两岁半的妹妹正在兴致勃勃、蹦蹦跳跳地期盼着婴幼园开学的第一天,半熟的小少年和没心没肺的稚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妈妈,我可不可以不去上小学?”
“当然不可以,你知道什么是义务教育吗?”
“是什么?”
“就是法律规定,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
显然,法律的规定并不能扫清小儿心中的困惑与纠结。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玩着手里的玩具,一边还在絮絮地同我念着对新学校和新生活的担心。
追忆我的童年,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开学第一日的情景。我们那年的小学入学还有入学测试,我只记得那天我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在老师问起“2+3等于几”的时候自信满满地说“4”。当年还很年轻的父亲在旁边假装咳嗽,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慌忙改了答案。“2+3”从此就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道坎儿,每每看到这两个数字放在一起,我都会想起那天,想起老师办公室里刷了半截绿漆的墙,黄色的木窗,还有窗外风吹树叶的窸窸窣窣。那天,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出校园之前,我在操场上遛了一圈,教学楼旁边的架子上养着几只兔子,小兔子正在吃白菜帮子,嘴一动一动的。我看着它吃得很香的样子,突然非常期待上学。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那个校园的样子突然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开学第一天的情景我几乎都忘记了,但我依然记得我在春天的校园里嗅到槐花的清香;在盛夏里看着窗外的树影婆娑,听着知了不厌其烦地鸣叫;在深秋捡一片落叶,揉到有韧性后和小伙伴们玩“拔根儿”;在冬日里跑过落满雪的操场,给小兔子扫去笼子上的积雪。神奇的是,那些年小学留给我的回忆竟然甚少有“三味书屋”的严肃,反而更多的是“百草园”的趣味与丰富。
当我在记忆中翻阅往事,一切鲜活而生动得宛若昨天。而回到现实的刹那,我却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憧憬着校园的小童,而是拥有两个小童的母亲。从女儿到母亲的身份转变,便是从无忧无虑到肩负重责。说来也是神奇,小儿心中满是欢欣的暑假对我而言却是劳心劳力的“加班”。假期结束前,我提前了两三天返京,到父母家小住。睡在父母家的第一个夜晚是我整个暑假睡得最好的一个夜晚。当了那么久“全日制”的妈妈,确实也需要当几天女儿,休整片刻以迎接新学期的来临。
在我的回忆里,有个假装的“开学第一天”刻下了很深的烙印:那是真正开学的一周之后,一个电视剧拍摄组到我们小学取景,拍下了我们走进校园的样子。为此,老师提前一天带我们演练了全部流程,女孩子穿着白色衬衣、绿色的背带裙,男孩子穿着绿色的短裤,背着书包走进校园。全学校最漂亮的老师站在门口迎接我们,每个学生走过去的时候都会对老师鞠个躬,用最标准的普通话说:“老师好!”老师则微笑着回应。小儿小学报到之后的一个夜里,我突然梦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衣绿裙子的我自己,但在梦里,我清晰地记得我对自己说:“这是在演戏,这不是真正的开学第一天。”真正的开学第一天平淡如水,关于它的记忆,被此后的无数次“开学”覆盖了。
终于还是迎来了小儿的开学第一天。他早早爬起来,坐着302路公交车去上学。从朝阳公园南门到北太平庄,302路的驾驶路线沿着北京市三环,他踏上的亦是我当年上中学走过的路。“生命是一场轮回”这件事,只有自己亲自生养了一个孩子才真正懂得。我亲眼见证了双榆树青年公寓前的草坪消失,农科院的试验田被迁移,然后三环路一点点建起来。当时车厢还分两截的302路公交车吱吱呀呀地把我带到北太平庄念书,然后又把我带到海淀桥上大学。而今,我家小儿也坐着这趟车,沿着三环路晃晃悠悠地开启了上学的旅途。
开学典礼结束后,我问起他第一天上学的情形。他淡淡地说一切都很好。前些天的紧张和慌乱,在正式开学的日子里尽数散尽了,这一天就这样平静如水地过去。
就像我的开学第一天一样,这一天也许并不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但一条新的道路已经开启。而我终于明白,只有父母会清晰地记得孩子们的开学第一天,会记得他第一次去幼儿园时的哭泣,会记得他第一次去小学前的忐忑,会收藏好他所有的困惑与紧张,牵着他的手直到可以慢慢放开,让他迎向属于他的世界。就像那些年,我的爸爸妈妈带我走过的一样。
(作者系民进会员,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教育与社会发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