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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超:秋野上的女人和风景

发布时间:202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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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天看了苗稼庄的泥土一眼,我就一直不能忘怀,那一大片黑油油和黄灿灿,总是萦绕在我的心田,甚至在某个瞬间,让我恍觉自己的心田就和那块秋田融溶在了一块儿。

  把我带向那块土地的,是一个女人。我起初穿过街道是准备去村后探听别事,但是走着走着没了路,见到处都是蔓草覆径,就不敢往前再走而收脚折返了。我一回头,看到街心那儿,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朝我这里张望。我疑心是走到人家的地界了。但是他很快喊了一声:化肥来咧!等我出来,正要从他那辆装满货物的电摩前经过时,就看到这个女人柔飘了过来。

  她着一身黑衣,愈显脸白,但脸上挂着淡淡愁容,又显出她有心事。她是来向电摩男询价的。我正要听听时,一朵红映过我眼角的余光,原是从旁边巷道里又闪出一个女人。她的红亮一下吸引了我的注意,等我望过去,她却叫着叔呀姨呀拧身进了一家屋院,我几步跨过去,从门洞半开里,看她急急喧唤着走到里屋去了,我不好意思追问何事惊慌,就退回到街道。而就在这当口,黑衣女人恰恰从我身边走过去,前路上站着的谁,好像和她打招呼,她是否回复还是声音特别小,我是一点儿没听到。她就那样幽幽地走着,走到她们家的地头。

  她的男人,正埋头在四五桩盛满种子和化肥的袋子中,看到她回来,问一句:咋没买?骚情滴!她也不问他,就那么噘嘴,在地头上高高地站着,朝地里瞭望着。在她家板子一样的地块四周,此刻到处是一派忙活的景象,几辆强壮豪放的红牛般的旋耕机正在嚎吼着,在玉米茬地里深翻,粗壮的黑囱呼哧哧冒着浓烟。人都随着机器,在新翻的泥土里欢叫着说笑着打趣着,父子们兄弟们姐妹们爷孙们妯娌们,使足了劲儿地赶墒秋播秋种着。女人看了看,就下地走去,男人盯她一眼,嘴里犟犟犟地嘟哝着,继续倒腾化肥和粮种。忽然看见站立一旁的我,咧嘴笑一下:你,是乡上来查撂荒的吧?我也一笑应他:不是的,我就是随便看看,我有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真正的泥土,没闻过这纯正的泥土味了。

  他听了,憨憨说笑道:好闻着吧,你到这儿看土就找对地方了,你到全国瞅瞅,就属咱这块是最老的老土呢,能让它荒了吗,咋舍得?

  嗯嗯,咱这一带是沣镐遗址啊,我刚一路过来,到处都能看到保护碑,瞧咱这村名叫得多雅,苗稼庄,反过来就是庄稼苗嘛,前面那个村子还叫逢稷,真是老祖宗种庄稼的源地,名不虚传啊。我说。

  还是你戴个眼镜懂得多,这一串子话会说得跟我会撒种子一样,嘹着,来,吃烟——他从放在袋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没等我推辞,直接甩给我,我逮住就别在耳朵上,问他:你这是几亩地啊,种下来估计花不少钱吧?

  五亩多吧,一茬子各样投入得个千把元呢,我老婆说人亲土亲呢,这是我的地,我得种好她啊!

  他站起来,朝着正在地那一头和农机手说话的女人喊:哎,说好了,就往咱地里开嘛,再磨叽天就黑了。

  我也随他望去:硕大的红阳照着女人,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高架上,一辆高铁疾驰而过。而这时在我的身后,那朵红云同样快速飘过,我只听到她火急火燎和乡亲打着招呼,还是没能看到她的正脸。

  周围都在开发呢,都好着呢,我们也不羡慕,你看,要感谢先人呢,给我还留了这大一片宝地!说这话时,他的皱脸上满漾着幸福。等了会儿,没有看到回应,他向我笑笑,就迈开大步朝他的女人走去了。

  此刻的我,已早被秋野上这样的火热势头撩炸了,也就顺势一拐,脱了鞋袜,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刚翻的泥土滚去,就像一条鱼急切切扑腾腾游进了大海。倘不是稍显拘束,我一定会丢剥开衣服,精赤上身,加入这样的劳作中去。我像一个狂野的诗人一样拥抱着泥土,更像远归的赤子一般喃喃吟诵着:我爱你这血运旺盛的热乎乎的泥土、汗水发酵的油浸浸的泥土啊,就像爱我沉默寡言的父亲,我能感受到你在联排犁刃下的勃勃喘息,我能体会到你体内巨大的热能在蓬蓬律动,是你在用心用力给我们描绘肤色、添彩语言、增强智慧和输导能量啊。我爱你啊我的温柔多情的母亲一样的泥土啊,我紧贴着您那丰满的脸颊上印满的日光之吻,我也总是吸吮不够您那永远滋溢的慷慨甜美的乳汁,是您收留了我们的一切又拱举起了我们的一切,我们不敢遗弃您啊我们不敢对您有一丁点的辜负,我们唯有敬畏和热爱,在您面前端端正正站稳脚跟,才能有可能接通地脉接足地气,才能不断接收到您发送来的新的音响、色彩、线条和无边的梦无限的爱,接收到您带给我们的葳蕤的情意和丰腴的欢乐啊——在我歌颂下,那些一直深埋的底土,忽然被像“叩坤补史”一样淘上来,就像从来不往人前去的人一下被推到台面上,起初不适应的脸色布满了羞然,慢慢地,她们在秋阳中泛起着墨玉般的明彩,又慢慢变成亮亮的刚出锅的菜油包子里那一疙瘩油一样的纯黄,烁放着欣悦动人的光芒。啊,多好啊,这真的就是美人坯子一样的熟透了的沃土,就是饱含体温的热土,就是充满激情的乐土,就是世世代代养育着生存于斯地人们的高天厚土啊。

  我掬起一把把这样新鲜的散发美人香的泥土来,哦哟嗨地向天空抛去,抛去——就在那鲜土和着光线洋洋散开和洒洒落下的瞬间,我看到,那个脸庞俊俏身量匀美的黑衣女人,再次从我眼前经过,这次,她看着我笑了。哎呀,就这么粲然一下,我感觉周围所有的泥土都笑了,整个大地都笑了。这样的笑融入土地,那注定来年又见大丰稔啊。

  一只喜鹊绕着她飞。在她身后,一辆宽幅沟播机正开进她家的土地,她的男人陪坐于上,朝我远远挥了一下手,像极了一个骄傲的王。

  大路上,那个卖化肥的男人,开着空车突突突过去了。

  (作者系民进西安市委会常委、开明西安大讲堂秘书长,西安市政协委员,全国青联、陕西省青联委员,中国作协、陕西省作协会员。本文略有修改)

作者:范超
责任编辑:邵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