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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径山客

发布时间:2024-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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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昔尝为径山客,至今诗笔余山色。”(苏轼《送渊师归径山》)

  初为“径山客”时,苏轼任杭州通判,尚未号“东坡”。

  九百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苏轼与友人登径山,作《游径山》诗。开篇,雄浑跌宕之感扑面而来:山是“势若骏马奔平川”,更“下有万古蛟龙渊”,开山祖师法钦结庵、收徒皆有神在,又有渊中老龙化身“雪眉老人”拜在坐下“愿为弟子长参禅”……端的是笔势如流,如锥画沙,好看又潇洒。前面宕得这样开阔,末尾八句收得竟有些——矫情。

  有生共处覆载内,扰扰膏火同烹煎。

  近来愈觉世路隘,每到宽处差安便。

  嗟余老矣百事废,却寻旧学心茫然。

  问龙乞水归洗眼,欲看细字销残年。

  膏火煎、世路隘、百事废、心茫然,简直牢骚过盛,有点像“二十三年弃置身”的刘禹锡了。尤其“余老矣”“销残年”,一股子垂暮之气,简直隔着诗句也能闻见“老人味”。其实,苏通判只是因为不能认同新法,加之同僚倾轧,才自请出京,与刘禹锡的“弃置身”可谓天渊之别。而且这时他“年方”35岁,用时下的话来说,正是一个男子最好的年纪。

  这,实在很不苏东坡。

  好在径山有龙泉可以洗眼,有渊师谈禅,还有径山茶,可与师相对坐,斋罢一瓯茶。足以把一个外来客留下来了。

  苏轼与渊师径山饮茶,大约是元人王蒙《煮茶图》的画意。

  径山的山势必得晚年王蒙来摹,繁密的布局,繁复的皴法,扛鼎的笔力,这才能见径山的众峰齐聚、势若奔腾。径山也真是王蒙《煮茶图》里群山的浑厚华滋呢,翠峦层层叠叠、茂林郁郁葱葱,简直元气纵横。两相比较之下,终于领会了苏轼初登径山时所见的跌宕感了。

  这样雄浑的山景之下,王蒙偏偏布局出一隅虚空,再以虚笔安置出茅舍一二、溪泉一道;茅檐下,又轻点二三啜茶人。再代入一下,戴幞头斜倚着的可以是苏轼,渊师则当中榻上端坐,一侧的小童子或小沙弥正候火煮水。

  径山有“点茶法”,应是苏轼在杭州试院煎茶的制式。“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苏轼《试院煎茶》)茶是细细研磨的末茶,炉上铛中正煮水,待蟹眼已过,鱼眼才生(蟹眼、鱼眼指水初沸时所泛起的气泡大小),将作“飕飕”滚沸之声时,旋即舀出,倒入茶碗。操起茶筅打着旋地迅速击拂,直至茶瓯中雪沫轻浮。若要再雅致一点,还可以调一点茶膏,在雪白的浮沫上分茶,作一盏茶丹青。

  有着王蒙画意的径山,以及蔚然深秀背景前安适的饮茶清谈,任是多少“矫情”也放下了吧。因为,他是苏轼。

  黄州之后,这位“径山客”自号“东坡居士”,完成了身心的一次大涤荡。

  “径山客”非独苏轼一人。1200多年前,一名陆姓书生来到径山下。他自称相貌丑陋,譬如王粲、张载;又同司马相如和扬雄一样,有口吃之疾。这位书生后来也蜚声于世——他姓陆,名羽,字鸿渐,彼时结庐于苕溪之湄,在山下泉边著书烹茶。

  有别于苏轼渊师点茶的山境,陆处士烹茶是另一位元人赵原的《陆羽烹茶图》画意,清远秀逸。若说王蒙《煮茶图》更多呈现出来的是元人的“远遁”,赵原此画就是“闲隐”,正合陆羽心境。

  《陆羽烹茶图》画面布局疏朗,有远山有近水,山清远,水清阔,有着一种看似着意经营,实则空灵虚旷的自然,全不是王蒙的“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画面前景近水平阔处,草树丛生,有草庐一座掩映其间,庐外更有通幽曲径延伸至山中,也是一隐。茅檐下座中两人,一人扶膝箕踞榻上,一童子头顶两个抓髻在侧扇风炉候松声。榻上那位自然是陆羽,只是画家给他饰以峨冠博带,与陆羽随性的坐姿全不相符。山中饮茶的陆羽即便不是山人打扮,也该布衣幞巾,方得自在。

  画左题诗倒是自在:“山中茅屋是谁家,兀坐闲吟到日斜。俗客不来山鸟散,呼童汲水煮新茶。”

  这才该是陆羽的闲隐,空山幽人,泉石烟霞,松下筑室,烹茶著书。幸得逍遥。

  客居径山的陆羽也终究“走”远了。好在留下了径山茶、陆羽泉,可供人们依稀访些踪迹。

  那日,我们一群外来客到径山。访陆鸿渐,不遇。访苏东坡,自然也不遇。

  也并非完全不遇,我们遇见了两眼泉。陆羽泉在径山下的双溪,苏轼洗眼的龙泉在径山寺中。

  我学苏轼,接龙泉水洗了眼睛,只觉睛明眼亮。又在泉边村里尝试了一次如宋徽宗《文会图》一般的径山茶宴。

  《文会图》是雅聚,典型宋徽宗式华美的精工细作,园苑草木、曲水雕栏,古树之下,巨案当中。案上盘碟酒卮茶瓶碗盏,一一铺陈,九名文士围坐宴饮,姿态各具,皆容貌清隽、悠然自适。柳树下又有一张琴案,案上琴囊才解香炉微炙,瑶琴歇炉烟杳。一旁还置二三茶桌茶,风炉、铁釜、汤瓶、茶箱、茶碾、水方……《茶经》中“四之器”几乎一应俱全。又有侍者七八人,或托盏,或舀水,或揩拭,或执瓶,或点茶。又有二三倚树倾谈者。

  再看我们,座中竟也九人,旧雨新知同入彀。清俊的、儒雅的、稚拙的、瘦削的、素净的……不一而足。周遭有茶挂,有插花,也有人煮水,有人烫盏,有人调膏,有人端瓶倒水,有人执筅击拂……也都清雅静气。除却茶桌不如宋徽宗螺钿漆案的精美富丽,茶境与《文会图》几乎如出一辙。

  径山茶宴茶与宴都源出径山寺。寺庙开山祖师法钦禅师在喝石岩种茶,“用小缶贮之以馈人”。茶宴也由唐至宋,依时如法,和洽圆融,一直流传。这大约也是陆羽、苏轼这般的“径山客”流连的因由之一吧?后来者亦如是。

  茶宴用茶,是径山独有的青绿末茶。于是习径山点茶。茶粉在我们手中调成青绿的茶膏,又不断击拂,茶汤青绿,浮沫青白。一抬眼,窗外山上茶园,一道一道,绿得极鲜极润,似乎与盏中绿两相呼应。茶行尽头尚有一树,不知是梨花还是樱花,如青绿茶汤上的一抹云脚。

  茶宴饮毕,登径山寺时,已近黄昏。远远看去,山际烟霭渐生,一程青山,一程烟。车行至径山寺外,天已黑尽,星子满布,禅院佛塔影影绰绰。

  是夜,我们在寺外水边凉亭中饮酒清谈,也算全了《文会图》的“酒会”。唯不敢高声语,恐惊寺中人。

  持盏、微笑、低语,一杯一杯复一杯。偶尔兴致起时,声量略高,偷偷瞥一眼一墙之隔的庙宇,赶紧吞落一口酒,又窃笑着收了声。

  酒至酣畅,幽赏未已,月也到了中天。春山在望,春月相照,塔院阁影,一切澄明。一时松风徐来,寺中檐铃清音微作,人也飘飘若仙起来,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当此际,清风明月皆在怀,差点以为像王质一般误入了一回仙境,光阴不与世间同。不知是谁踢下落石,有鸟雀从池中惊起,“哗啦啦”将“幻境”划破了。竟似神仙訇然一声断喝,饮酒人从天界跌落,看看手中盏桌上箸,幸而未烂。再看一眼月下塔影,更确定还是寺外客,不是天上人。恍惚间,生出些慨叹,天地如逆旅,谁又不是过客呢?

  (作者系民进会员)

作者:王亚
责任编辑:张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