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耕・作
记不得从几时起,我看电视专挑农业节目,刷抖音也多刷农业视频。大概是没有农村生活,更没有农事经历,也大概是人过五十知天命,在城市生活久了,经历了太多的无聊、无趣和无奈后,反而向往乡村,亲近土地,因为只有土地才实在,诚不欺人。看农业农村农民的东西多了,似乎看出了些许道道,不由地联想到耕作和剧作之间异曲同工之处。其实,耕作人与剧作者都是劳作人。
春分刚过,耕作人挥动着锄头翻新土地,动作娴熟得像是交响乐指挥舞动指挥棒。“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晨曦斜斜地洒在田垄间,泥土的芳香裹着潮湿的水汽,在空气里氤氲。耕作的开始,如同剧作的开场,即“起、承、转、合”的“起”,也如同“凤头、猪肚和豹尾”的“凤头”,俊美、漂亮,引人入胜。播种讲究“清明前后,种瓜点豆”,那时节,土地还带着冬日的寒意,耕作人已经在地里划出一道道整齐的沟壑,有孩子或女人跟在他的身后,将种子一粒粒放进土里,那种子就像跳动的音符,在泥土的五线谱上谱写春的序曲。剧作何尝不是如此,“立主脑”的“主脑”不正是人物形象的种子,主要事件的种子?种在舞台上,在观众的心目中成长。
谷雨时节,蒙蒙细雨笼罩着身披蓑衣正在地里忙活的耕作人,在接下来的数月里,他既要清沟理墒、松土除草、追施肥料,还要防病治虫……剧作者也一样,从“起”开始,随之进入到“承”,即“猪肚”环节,人物的走向、情节的展开、细节的丰富、矛盾的编织,一一铺陈开去……远远地,耕作人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孤独,却依然执着地在田间躬行……剧作者也是孤独之人,跟耕作人一样,在各自的孤旅中寻找创作和耕作的苦与乐。
立夏了,耕作人在麦田里一边除草一边说:“立夏麦穗齐,小满麦穗黄。”当麦苗长到膝盖高,在微风中泛起层层绿浪,耕作人仔细地分辨着麦苗和杂草,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婴儿的肌肤。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土地就是耕作人的舞台,不仅是生计,更是他们生命的延续。那一刻,我还明白,舞台也是剧作者的土地,心之所往,魂牵梦绕的土地,更是他们创作生命的归宿。耕作人除杂草,就像创作的“减头绪”。头绪繁多,乃剧作大忌。抓住人物、事件的根干,删除不必要枝节,一线到底,无旁见侧出之情。
小满时节,麦穗开始泛黄。“小满不满,麦粒不饱”,有经验的耕作人每天查看麦穗的饱满程度,多像剧作的“密针线”,无论事件的描述,还是人物的刻画,都要做到前后的照应和一致。站在田埂上,看着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仿佛能听到麦穗相互摩挲的沙沙声,那是大地在吟唱丰收的赞歌。坐在剧场里,看着剧中人唱念做打,喜怒哀乐,演绎人生百态,仿佛听到生活的回声。
“芒种忙种,连收带种。”芒种前后,耕作人精心地打磨镰刀,虔诚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阳光照在锋利的刀刃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丰收献上祝福。这让我想起剧作中的“转”,即“转折”,意味着剧作的高潮正在到来。
夏至那天,麦子终于成熟了。“夏至麦秆黄,快收快打场”,看耕作人下地割麦,镰刀划过麦秆的声响此起彼伏,多像是剧作高潮的出现,所有的铺垫在此刻爆发,所有的伏笔在此刻揭晓。当麦粒从脱粒机中倾泻而出,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就像是剧作的核心唱段、咏叹和独白,凝聚成“豹尾”那响亮有力的一甩。
“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收割后的麦田需要及时翻耕。“伏天划破皮,胜过秋后犁一犁”,耕作人扶着犁铧在田间一来一回、又来又回……而剧作也到了“合”的阶段,戏虽接近尾声,却留下言外之味,弦外之音。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等白露到了,又催促冬小麦的播种。晨雾中,耕作人的身影若隐若现,与远处的山峦融为一体;夕阳下,耕作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紧贴在田垄上,似乎嵌入到土里。白露过后是秋分,接着是寒露,天气渐凉。“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当耕作人站在地头上的稻草垛边,望着已经播种的麦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当剧作者独自站在剧场里,看着空荡荡的舞台,不禁感慨万端:这些流传千年的农谚,不仅是农耕经验的总结,更是耕作人与土地心有灵犀的对话。剧作讲究“起、承、转、合”的规律,农事遵循“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的时令。无论是耕种人还是剧作者,都要明白“靠天吃饭”不可靠,要懂得“人勤地不懒”的道理。只有用心耕耘,才能收获丰硕的果实;只有精心创作,才能写出打动人心的作品。耕作和剧作都是对生命的礼赞,都是对美好的追求。
土地无言,耕作人既是演员,又是导演,还是编剧,用智慧编写着生命的剧本。当春回大地,风雨中回荡“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叮嘱;当夏日炎炎,蝉鸣里响起“谷要自长,人要自强”的耳语,简朴的农谚,蕴含着农耕文明的智慧,像一串串珍珠,撒落在亘古的土地上。
舞台无言,剧作者需要“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耐心,做“出作品的事”,正如耕作人做“打粮食的事”。每一个农谚都是一句台词,每一次耕作都是一场演出,谱写着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永恒主题。每一次创作都是一次独一无二的耕耘,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故事的开端,每一次收获都是一个剧本的完美落幕,书写着人与舞台的精神追求。
春种、夏耕、秋收、冬藏,四季轮回,生生不息;“起、承、转、合”,从开始、发展、高潮到结束,既是剧作的圆满,也是人生的圆满。
我向往那土地,我热爱这舞台。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会员、国家京剧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