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民进网站 > 民进风采 > 媒体聚焦

舌尖上的传承与光阴丨薛冬青:藏在荞香里的黄土情

发布时间:2025-10-16
【字体:

  霜降后,吴起的山峁里几乎就瞧不见什么绿意了,连一向耐寒的沙棘都收敛了锋芒,只有那一排排的荞麦还挺着赭红色的腰杆,托着顶端饱满的籽实,像个不知冷暖的愣头青一样,老老实实地杵在坡地上——那红,不是山丹丹张扬的艳红,是被秋阳晒透,凛风吹过,寒霜浸润后的,如老窑洞檐前旧木梁般深沉的赭红。

  荞麦犟啊!他静静地杵在那,也不与秋风争辩,更不向寒霜乞怜,三棱形的籽实就那样装在肚子里,好似千言万语也跟着藏在了肚子里,或是缘于他生长的这片黄土地一般的习性吧!真正的力量,从来藏在沉默的坚守里。风霜是淬炼,雨雪是考验,只有在寒来暑往中耐得住性子,把根往里扎,往深扎,才能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结出最瓷实的果实。

  待那些乌褐色硬实倔强的荞麦籽脱了皮儿,就露出了青灰色的面来。那灰不是死气沉沉的灰,没有颓靡丧气,没有黄土腥气,有的是带着草木清香的“活”,是那种天地自生的灵性。放到鼻尖,凑近嗅嗅,就能闻到阳光烫过的微暖和雨后淋泥的清苦。老农们都知道,这苦味来自芦丁,一种能降血压的黄酮类物质,可他们不说芦丁,只说“黄土里长的东西,自带三分药性”。

  《本草纲目》里说荞麦“实肠胃,益气力,续精神”,而吴起人更信奉“三天不吃荞,心里像猫挠”的俗语,几天不吃荞面就心痒痒。医书里的记载是理性的注解,而俗语里的情怀则是刻在骨子里的牵挂。前者是天地对人的馈赠,后者则是人对天地的回应。

  “实肠胃,益气力,续精神”,说的是一碗热乎乎的荞面下肚,人一天都有使不完的牛劲儿。这一点吴起的庄稼汉们深有体会,他们常在晨露未晞时就扛着锄头下地了,晌午时分,回家美美扒拉上一大碗荞面,后晌不管是爬坡上梁,还是锄地割麦,腰不酸腿不软,老汉的劲头常能比后生们还足。田间地头歇脚时,庄户人家常闲聊道:“这荞面啊!就是扎实!既抗饿还顶劲儿。但这光有荞面还是不够香,总觉得差了点意思,要是能有一锅好羊肉配上咱这剁荞面,那才是真的好滋味了。”

  说到羊肉剁荞面,那就不得不提到吴起那久负盛名的“跑山羊”了。跑山羊,也叫“滚坡羊”。这些羊常年在山峁上攀爬,吃的是地椒草、沙葱、百里香,喝的是山泉水,连粪便都带着股草药味。羊肉经沸水煮过后油而不腻,捞出晾至半凉,快刀切成块,肌理间还凝着一层琥珀色的油花。待入锅再烩时,配上红葱、花椒、地椒草,汤锅里会立刻腾起一股子直蹿天灵盖的香。那香里没有半分腥膻气,反倒带着地椒草的清香,像是把山峁上的风、坡地里的阳光,都熬进了那锅汤里。

  此时若是趁热夹上一筷子肉送进嘴里,牙齿刚碰到纤维,就能觉出那股子紧实的韧劲来,吃着一点都不柴,闭上眼睛嚼一嚼,感受肉香混着淡淡的草木气就会在舌尖悠悠漫开,缓缓凝结成熟悉的味道——那是故乡的味道、家的味道。

  老乡们总说:“那些羊在坡上跑一天,抵得过圈里喂三天。”可不是吗?这些羊在山峁上攀了一辈子,地椒草的清、山泉水的冽、风霜的劲,全拧进了紧实的肉里,方才养成了这般不寻常的味。

  坡上的荞麦与那跑山羊的相遇,是天地造化的姻缘。荞麦性寒,羊肉性温,这一寒一温恰好能中和。荞面的清苦解了羊肉的肥腻,像给烈马套上缰绳:羊肉的丰腴衬出荞面的清香,像给寒梅添了暖雪。

  吴起人早把这层理摸透了,炖羊肉时必撒把地椒草,剁荞面时专留几分刀刃划过的粗糙,盛面的大碗里,红的肉、白的面、绿的葱,搅在一处,吃出的不仅是那舌尖上的好滋味,还有那“阴阳相济”的哲学道理——就像高原上的沟壑与山峁,少了谁都不成景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话在厨房里头,真是半点不假。就说做吴起羊肉剁荞面,少了趁手的刀,再好的手艺也得打折扣。

  剁荞面的刀,是吴起人家厨房里最见筋骨的家什。这物件生来就带着黄土坡的性子——特制的双刃足有两三尺长,三斤重的刀身压在手上沉甸甸的,却绝非为了显力气。奥妙全在那股子“借势”的巧劲:不是硬碰硬地砍,而是借着刀身下坠的惯性顺势一划,刀刃过处,荞面便顺着力道裂开,根根匀净,带着筋骨,齐齐整整,赏心悦目。

  刀身磨得亮如寒霜,刃口利得能裁开长风,切在醒透的荞面屁股蛋儿上,“唰啦”一声脆响,面香便随着刀风溢出来。最贴心的还是刀背那对木把手,正好嵌住双手的虎口,握上去不晃不滑。起刀时,双臂带力让刀身借着自重起落,待寒光掠处,面条簌簌成帘,宽窄匀得像用尺子量过那般,连断面都带着荞麦特有的细密纹路。

  这刀看着粗笨,实则藏着吴起人过日子的通透:重,是为了省力;利,是为了护面的筋道;双柄,是为了稳住手里的准头。它不像寻常菜刀那般精巧轻快,却如坡上的老镢头、硬铁锨,每一分重量、每一寸锋利,都长在实用的骨头上,把黄土里的实在、烟火中的智慧,全融进了起落的刀刃里。

  拿刀得趁摸着用巧劲,但和面却是个纯粹的力气活儿。荞面与水的比例要精准,一斤面加六两水,多一分则软塌,少一分则僵硬。

  新手学着和面时,常照着老辈传下的法子。首先,将面堆成“火山”状,中间挖个窝,一点点沿着边儿倒入温水,双手呈鹰爪状从外围向中心搅拌抓揉,直到形成雪花状的面絮。揉面时,掌心要贴着面盆边缘,用全身的力气使劲儿往下压,再将面团翻折过来继续揉。这个过程要反反复复地进行,整整持续半个钟头,直到面团变得像婴儿的屁股一样光滑弹嫩,才能算“醒”透了。

  擀面时最好用枣木案板,枣木坚硬细腻,不易粘面。面团得擀成半寸厚的圆饼,边缘要擀得略薄,这样剁出来的面条才会宽窄均匀。高手擀出的饼,对着光看,能透出淡淡的青色,像一块巨大的玉璧。而新手擀出来的面饼往往薄厚不均,凹凸不平,别说透光了,敦实得像一堵砖墙。

  擀好面后就可以剁了。剁荞面的节奏暗藏玄机,刀刃起落的频率一定要均匀,每一刀下去都要恰到好处,既切断面饼又不伤及案板,力求达到“眼中无面,人刀合一”的境界。

  俗话说:“媳妇强不强,先看荞面剁得长不长;媳妇利不利,先看荞面剁得细不细。”刀光闪烁间,巧妇们手下的面条便随着“噔噔噔噔”的鼓点韵律,一时间如银带般错落有致地铺展在了案板上,长短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这功夫没个十年八年,很难练出来。

  熟练的主妇能剁出三种宽度:一指宽的叫“宽心面”,适合壮汉咥食;半指宽的叫“细柳面”,适合老人孩子吃;最细的叫“龙须面”,只有偶尔待客时才会剁。

  煮面时,水要宽,得旺火,水沸后下入面条,用长筷子轻轻拨散,防止粘连。煮荞面讲究“三滚三开”,面汤每滚一次加一勺凉水,这样煮出的面条才筋道。捞面要用笊篱,沥干水分后直接盛入粗瓷大碗,浇上滚烫的羊肉臊子,再撒把翠绿的葱花,才算是齐活儿了!

  为了学这门手艺,不少人趁着晨光或暮色,在吴起的街巷里慢慢晃。哪家馆子的剁面刀声最脆,哪家的羊肉汤浮着一层绵密的油花,哪家的荞面带着刚磨好的清苦气,老饕们心里都门儿清。

  那日闲来无事,我出门遛弯儿,走到白沟洼小区附近时,隔着老远就闻见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郁的羊汤香气。我循着香气快步走上前,凑近一瞧,正是瑞丰女子羊肉剁荞面馆飘出的味道。一进门,店里坐着满满当当的食客,只听见大伙吸溜荞面的咕噜声此起彼伏,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忙喊道:“来一碗羊肉剁荞面。”等面时,我与店里的服务员大姐攀谈唠嗑。大姐也不见外,笑着用地道的吴起方言同我搭话:“去年我们去西安参加美食节了,就靠这碗面,让好多外地人都知道延安有个吴起。吴起不只有红军长征落脚点的故事,还有这么一碗香死人的羊肉剁荞面哩!”

  后来才知道,瑞丰女子羊肉剁荞面馆早已不只是开店营生,她们带着剁面刀走进了短视频直播间。屏幕里,市级非遗文化传承人崔渊萍大姐握着刀给观众演示“三斤刀如何借势剁面”,身后的年轻姑娘们分装着真空包装的荞面和羊肉臊子,弹幕里“下单”的消息滚个不停。通过直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了解并喜爱上了这道地道的吴起美食。在吴起,有很多像瑞丰女子羊肉剁荞面馆一样,带着吴起羊肉剁荞面“走出去”的店铺。

  为了让这碗剁荞面的香飘出大山,还有无数双手在用力托举——或许是吴起街角馆子的老板们学着拍摄制作短视频去发抖音;或许是村里的养羊人守着山峁,把跑山羊的活力撒进山野;又或是在外打拼的吴起人,把这一碗羊肉剁荞面的故事讲给了他异乡的朋友。正是集人民群众传承创新的集体智慧,才让吴起羊肉剁荞面的香气,一点一点从过去的旧窑洞飘向新时代的大街小巷,从黄土高坡漫向更广阔的天地,从毛主席口中感慨的那句“真香啊!一年喽!长征路上没吃过这么香的饭,陕北真是个好地方哟”,化成今日千千万万食客口中的赞美。

  荞麦花开了又谢,这一捧捧荞麦哟,藏着的何止是一缕清香?那赭红色的秆里,藏着黄土地上人民的坚韧;那青灰色的面里,裹着烟火人间的踏实。我热爱着那山峁上野蛮生长的生命,感慨于案板上刀刃起落里裹携的生存哲学,惦念着那一碗羊肉剁荞面里蒸腾起伏的烟火滋味,更贪恋这片土地上,如荞麦般沉默坚守的人、如羊汤般醇厚绵长的人情。

  (作者系民进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本文原刊于《延安文学》2025年第5期)

作者:薛冬青
责任编辑:邵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