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这首脍炙人口的诗，妇孺皆知，但江陵在什么地方？江陵就是今天的荆州。

　　一、荆州古城

　　荆州是一座失落的古城，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最早是楚国的官船码头，后来发展为楚国的都城“郢都”。

　　这里最早的城垣，传说为三国时期关羽所筑，关羽“大意失荆州”的千古遗恨，就发生在这里。

　　“得荆州者得天下”，凸显了荆州的战略要地。在南北对峙的三国时期，荆州是曹魏政权南下的必经之路，也是吴蜀政权抵御北方的屏障。赤壁之战后，刘备从东吴手中“借”得荆州，虽然有了立足和发展的根基，但也为孙刘联盟埋下隐患。

　　关羽镇守荆州期间，北伐襄樊，水淹七军，威震魏、吴。也许过度相信吴蜀联盟，导致东吴吕蒙“白衣渡江”，偷袭荆州得手。关羽败走麦城，身首异处。荆州是关羽的辉煌时刻，也是他的陨落之地。

　　登上城楼，在城墙上行走。城墙外侧由坚固的青砖砌成，砖与砖之间，用糯米浆石灰粘合，非常坚固，城墙外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宽约30米到100米，与长江水系相通，形成天然防御体系，易守难攻，有的城门有瓮城，敌军进入瓮城，可能遭受城上雨一般箭矢的攻击。所谓瓮中捉鳖，也有此意吧。

　　土基是三国的根基，现存的城墙主要建于明清时期。对内，是一面倾斜的土坡，便于输送战略物资。

　　城内有三义街、张居正故居等。参观张居正故居，一定有许多疑问在等待你慢慢解读。

　　城楼上有刘备问计诸葛亮的塑像，形象逼真，是专业雕塑者所为。但还是有历史疑问。刘备的冠，制式不对；诸葛亮手中拿的不应是羽毛扇，应是麈尾扇，也许正是荆州石首地区麋鹿的尾巴做成的吧。文史专家孙机认为诸葛亮应该持的是麈尾扇，文献记录诸葛亮用毛扇，毛扇即为麈尾毛的扇子。孙机考证名物，从文献、考古、实物多方面考证，应当可信。

　　关羽镇守荆州十年，他的忠义勇武、诚实守信，已经成为荆州的文化符号。荆州关帝庙在南城，香火鼎盛，正对南城门，是全球关庙之祖，据说全球有超过3万座关帝庙。民间有“县县有文庙，村村有武庙”之说，文庙拜孔子，武庙拜关羽，后世对“武圣”关羽的尊崇甚至超过孔子。

　　有意思的是，北京有座历代帝王庙，与关帝庙、孔庙不同，帝王庙的祭祀对象是一个宏大的群体：中国历代有作为的帝王和功臣名将。

　　明嘉靖皇帝迁至北京，建历代帝王庙，大幅扩充了入祀帝王的名额。乾隆皇帝，确立“中华统绪，不绝如线”的祭祀原则，将入祀帝王扩大到188位，功臣扩大到79位。

　　关羽不是帝王，无法入祀帝王之尊；关羽在民间享有关帝之称，又无法入祀功臣行列。乾隆皇帝下令，关羽被单独供奉在一座独立的庙宇中，这既源于其“武圣”的地位，满足汉文化的民间需要，也体现了他在官方信仰中的崇高性。关帝庙，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

　　站在关帝庙，向南看，几座城门一目了然。而朋友津津乐道的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朋友说，这首千古绝唱，就是曾任荆州长史的张九龄在南城门上写的。“海上”，哪里是海啊？如果站在城头，放眼望去，在月光如水的中秋，面对楚地云梦泽的大片水域，古人亦称之为“海”。站在这里，乙巳中秋临近，确有张九龄的感觉。

　　二、荆州博物馆

　　荆州博物馆是全国唯一获评“国家一级博物馆”的地市级博物馆。初至其正门，并不觉其气势恢宏，然而，当您步入展厅，沉浸于充满楚文化特色的各类展陈器物之中，便会被其浓郁的楚文化特色所打动，被弥漫的浪漫色彩与神秘气息所震撼。

　　在楚文化中，漆器最具代表性，荆州博物馆藏有战国时期漆器的三分之二。楚人掌握了一套从割漆、储漆、滤漆到髹饰器物的完整工艺。天然生漆所形成的漆膜，不仅防潮防腐，且“坚牢于质，光彩于文”。

　　生活用器中，一件“猪形酒具漆盒”尤为奇特。它是迄今发现古代最大的漆木器，用途居然是用于盛放酒杯。其造型取材于神话中双首连体的“并封”，两个猪头向外，身躯相连，极具想象力。

　　楚地风俗信鬼重祀，崇尚巫术并追求灵魂升天。在丧葬祭祀文物中，“虎座凤鸟悬鼓”作为镇馆之宝，是楚国特有的礼乐器。凤鸟昂首屹立于卧虎底座之上，背部插有一对麋鹿角，被视为引导灵魂升天的神物。麋鹿俗称四不像，现在在离荆州不远的石首市的沼泽地带，有国家级的麋鹿生态保护区，利于麋鹿繁衍生息。荆州地处楚地，曾经的云梦泽，麋鹿一定相当多。

　　“双头镇墓兽”则被誉为楚墓中造型最为怪诞的镇墓兽。它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两个头部各插一对巨型鹿角，用以驱邪避凶，守护墓主安宁。

　　蟾座凤鸟羽人是一件奇特的漆器作品，由羽人、凤鸟、蟾蜍状器座构成，羽人在上，凤鸟在中，蟾蜍在下。凤鸟有有尾羽正常，蟾蜍有尾羽，令人难解，羽人也有尾羽，难道楚人向往飞翔吗？相隔几千公里的太平洋中心，有座复活节岛，那里的人们，被千里海洋所阻隔，他们一心一意，向往飞翔，他们每年有比赛，将部落最有能力的人称为鸟人。难道相隔几千里，几千年前的楚国人和复活节岛上的人想到一起了吗？

　　“根雕辟邪”则是另一件战国时期的文物。它由一根天然的树根雕刻而成，这种利用自然形态进行艺术创作的“根雕”工艺，在中国早期文物中极为罕见，可以说是中国根雕艺术的鼻祖。

　　这件根雕的形态非常奇特，它集多种动物特征于一身：头部像虎，有张口露齿的嘴；身体像蛇，呈蜿蜒爬行状；腿部像蜥蜴，共有四条腿。这种超现实的、充满想象力的造型，正符合古人对于神兽的构想。这件根雕的形态介于写实与抽象之间，工匠巧妙地利用树根天然的弯曲、结节和形态，稍作雕琢，就将自然的“奇”与艺术的“巧”完美结合，创造出一个生动、神秘、充满动感的形象。

　　文物专家根据其形态，将其定名为“辟邪”。辟邪是中国古代传说中一种可以驱走邪秽、祛除不祥的神兽。这个名为“辟邪”的根雕成为荆州博物馆镇馆之宝，后来成为中国根雕协会会徽。

　　有的漆器稍有变形，解说员说，漆器出土，自然脱水后，容易变形。修复专家经过反复试验，终于找到克服的方法，用一种化学液体替代原有的液体，再脱水，保证漆器不再变形，但用这种方法修复时间很长，大约需要10年。

　　荆州博物馆另一件金属漏勺非常奇特，是战国时期楚国的错银镂空铜匕。它通体镂空雕花，柄部饰以龙纹和凤鸟纹，并采用错银工艺制作。铜匕类似现代漏勺功能，可舀取汤羹或米饭。既可实用，又可作为装饰悬挂。

　　在商店售卖的文创作品中，这个金属漏勺非常引人注目，购买者众。

　　在湖北省博物馆看过“越王勾践”剑，却没想到，在荆州博物馆可以看到更多的越王剑，连同“越王勾践”剑，都是在荆州出土的。

　　荆州博物馆收藏了四把珍贵的越王剑，“越王州勾”剑是荆州博物馆所藏越王剑中品相最好的一把。

　　越王州勾，是越王朱勾，越王勾践的曾孙。“越王州勾”剑出土时寒光闪闪，锋利无比，据说可划20层宣纸。剑身靠近剑格处有两行八字错金鸟篆铭文：“越王州勾自作用剑”，明确指明了剑主的身份。

　　另外，还有“越王鹿郢” （越王勾践之子）剑、“越王不光”（ 越王朱勾之子）剑等几把剑，都在江陵楚墓中相继被发现。

　　越王剑为什么会出现在楚地？专家认为，一种可能是战国中后期，楚国国力强盛，这些珍贵的越王剑很可能是在战争中被楚国缴获，作为战利品赏赐给有功的楚国贵族，随后成为他们的随葬品。第二种可能是在楚越两国联姻、结盟中，越国将宝剑作为珍贵的礼物赠送给楚国贵族。

　　最为幸运的是，这次参观荆州博物馆，得知有几件馆藏丝织制品是几十年第一次展出，荆州博物馆素有“丝绸宝库”的美誉，国内约三分之一战国时期丝织品珍藏在馆内。

　　1982年，在荆州马山镇发现了一座战国中晚期的楚墓，名为马山一号楚墓。里面叠压着整整十三层衣衾包裹。最奇特的是一个用 9条锦带横向捆扎的衣衾包裹，打结方式奥妙莫测。这些两千多年前的锦带已非常脆弱，很容易粉碎，专家花了8分钟才解开第一个结。

　　一件“一凤一龙相蟠纹绣紫红绢单衣”，经历了近两年的修复才展出。讲解员说，丝织品脆弱，很容易折，文物修复专家发明了一些科学的方法，使修复好的丝织品可以折叠。

　　“蟠龙飞凤纹绣浅黄绢面衾”，精美无比，最有意思的是，被子上方中间有一个宽大的领口，人躺着的时候，头露出来，被子正好可以盖住肩膀。

　　马山一号楚墓出土的丝织品几乎囊括了东周时期的全部品种，有绢、绨、纱、罗、绮、锦、绦、组、绣等。

　　“战国龙凤虎纹绣罗衣”，图案清晰，纹样中的凤鸟脚踏小龙，猛虎逐大龙，充满神秘动感，是战国丝绸艺术的巅峰之作。现在，有的织法已失传。比如“罗”，解说员说，一件“罗衣袖”曾被送到上海某织作研究院仿制，至今没有成功。

　　荆州博物馆珍藏的这些丝织品，以其精绝的工艺、浪漫的纹饰和非凡的保存状况，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向楚文化的瑰丽窗口。

　　到湖北，不可不来荆州，到荆州，不可不来荆州博物馆。

　　三、楚王车马阵

　　“北有秦皇兵马俑，南有楚王车马阵。”到荆州，不得不去参观荆州楚王车马阵。楚王车马阵比秦皇兵马俑早200多年。

　　车马阵，也被称为车马坑，是中国古代一种高等级的墓葬陪葬形式，主要流行于商周至汉代。

　　楚王车马阵景区，又称熊家冢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是现已发现保存最好、规模最大、布局最为完整的周代楚王陵。以气势恢宏的陵墓和威武壮观的车马阵闻名，被誉为“中国仅有，天下第一”。

　　楚王车马阵真车真马殉葬坑，规模宏大，阵列森严。

　　车马阵展厅在考古发掘的原址上修建，展示了40座气势恢宏的车马坑。1号车马坑是景区的精华，长130多米，已清理出的部分陈列着43辆战车和164匹战马。它们按照严格的军阵布局排列。

　　你可以看到真车真马殉葬的景象，它们比著名的秦始皇兵马俑还要早两百多年。展厅还运用了声光电、纱幕投影等科技手段，让古老的车马活起来，带你沉浸式体验楚国的强盛威仪。

　　这里还出土了3辆“六马驾车”。按周天子的仪制，只有“天子驾六”，楚王显然僭越了周礼。

　　因政治、经济等原因，秦始皇以后多用陶制兵马俑。

　　除了车马，遗址还出土了3000余件珍贵文物，包括大量青铜车马构件和玉器。

　　博物馆对五种玉器形制的讲解有意思：聘人以圭；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与人绝交，用玦来表示；召回原来绝交的人，用环表示。解约也要送人玉佩吗？楚国真是礼仪之邦。

　　第一辆车马出土时，不够专业，短时间灰飞烟灭，只留下两道放置车轮的痕迹。

　　景区里有两座高大的封土堆，分别是楚王陵，地面高度约16米，还有在旁边较小的王后陵。

　　在楚王陵和王后陵的周围，分布着大量的殉葬墓，楚王陵南侧已发现92座，王后陵北侧推测有46座，还有祭祀坑。挖过的祭祀坑上已经推平，上面整齐地种着灌木。

　　楚王墓、王后墓尚未挖掘，会不会有比“越王勾践”品级更高的宝剑？存疑。虽然文物部门初步认定该墓可以是楚王墓，但限于对丝织品、竹简等文物的保护技术还未尽善尽美，因此未批准对主冢和陪冢进行发掘。

　　四、韩美林为荆州创作的关公像

　　十年前，人民美术出版社为韩美林策划出版一套全集类美术画册，我建议名为“韩美林大系”，这套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的美术套书在2019年出版。

　　在与韩美林商量编辑出版图书时，知道他正在为荆州设计一座宏大的雕塑《关公像》。设计小样摆放在韩美林工作室里，非常引人注目。韩美林的城市雕塑，多数是抽象的和具象的，《关公像》比较写实，线条却是粗犷的，我认为，既符合大众的审美标准，又有自己的风格特征，是一座设计成功的雕塑。

　　在韩美林涉及的艺术中，有中国画、书法、天书、设计、油画、雕塑、紫砂、家具等等约十大类，雕塑是韩美林创作的一个艺术领域。

　　简单梳理一下韩美林的城市雕塑：

　　1988年，韩美林为辽宁省大连市老虎滩创作城市雕塑《迎风长啸》，这是他创作的第一座大型城市雕塑。之后，为广州新白云国际机场创作雕塑《五云九如》，为浙江省杭州市滨江开发区创作《钱王射潮》，为新加坡樟宜机场创作雕塑《回家》。2014年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克拉玛依市创作高58米的雕塑《克拉玛依之歌》。2019年，韩美林创作的雕塑作品《良月流晖》在良渚古城遗址落成。

　　2016年，听说巨型《关公像》在湖北荆州落成，并引起轰动，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就有70米长，可见雕塑的宏大壮观。直觉判断，这一定能成为新的网红打卡地，一个新的文化地标。

　　但事件的发展走向完全出乎预料。

　　那几年，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荆州，一定去看看关公像。谁知不久传来消息，是拆解关公像，原因是关公像建在古城边，过于高大，还有说，关公大意失荆州，是失败者，不宜在此立关公像。

　　核心问题是，雕像违反《荆州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关于建筑物限高24米的规定，未经规划许可，属违规建设。

　　2020年，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对巨型关公像项目进行了通报，称其违反《荆州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有关规定，破坏了古城风貌和历史文脉，并责令整改，杜绝滥建文化地标形象工程、政绩工程。

　　荆州市政府最终决定搬移。2021年，搬移工程正式启动。搬迁总投资1.55亿元，其中铜片拆解组装耗资4000万元。荆州市委书记在谈及雕像搬迁时曾表示，该项目暴露了建设过程中的责任缺失问题。

　　作为一般观众而言，我有几点看法。第一，关公像该不该立，我认为荆州文旅部门的考虑是可以的，关公庙不仅在中国有许多，在世界华人区域也有许多，足见中国人是喜爱关公的，关公的忠勇、诚实守信，都是中国人追求的道德标准，因此，立关公像完全没问题。

　　第二，韩美林设计的关公像有没有问题，我认为，从艺术角度看，这个雕像是成功的。

　　第三，关公像限高与离古城过近的问题，这是政府建关公像的前期筹划问题，属于政府对国家政策把握到不到位。

　　第四，如果拆除，有没有另外的选项，先拆了再说，不管后面，一搁置，可能就是“烂尾”工程。据说，拆除的部件，每月的仓储费就不少。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某个城市将拆解的“关公像”运到他们的城市，并成为那个城市的文化地标，有没有可能。如果那样的话，荆州政府又情何以堪？

　　荆州某市委书记曾说到，该项目暴露了建设过程中的责任缺失问题。政府官员要勇于担当责任和把握政策，要知道需要坚持什么，改进什么。只有健全科学的决策机制，真正体现群众的意志，避免“形象工程”“政绩工程”，才能真正让公共艺术走进群众中去。

　　作者简介：林阳，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中央开明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原总编辑，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七届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八、九届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