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总是要先写起来，云烟和大千自会生成，一落笔就激动的跳珠不断，连缀着新的世界里新的安排，次第奔满眼前。我在年尾去高陵的这一趟，所遇就是类似的惊喜之感。西安至高陵的地铁已开通一年了，我却终日闲忙的总没时间坐，这一天，走在城南登高路上，忽然对眼前烦了心思，想到就写一般念到即行，登高登高，这是要让我登时就去高陵啊，于是暂时就悬了车随即说走就走转身钻入地下去，一站一站又钻出地面的往高陵去了，果然就在由井上村过了未央湖一带一眼看到了冬日艽野，阳光恰是旖旎，大地适逢缱绻，正是一个好冬。车过一个村头站口，上人慢慢多起来，坐姿都是趔趄状，目光里接着阳光，就昭昭然都是慧眼了，一路援引着我们向着昭慧广场靠近。眼见过来人都是手提石子馍，相视或者擦身，都是互相的笑谈。我起初是有些疑惑，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按理乘地铁来逛吃的新鲜劲应是过了啊？但我并未多加好奇，看时间马上正午，犒劳肚子事大，于是走在一排房子尽头，瞅见过道下藏着掖着一个面字，就推门进去觅食，老板正和两个兄弟五马长枪胡谝，来回忙活的是一个麻利女人，她不是在最里面细作就是端饭后在最外面卖眼，偶尔中途插上几句话就是撂下脆声一串，这就逗的我多看了几下，嚯，她真是周身上下迸发着一个鲜活，处处都是面揉的恰到好处，脸亦同关中臊子面白，伴上各种调料就成了有味道的笑。她在门口摇人：快进来坐嘛姨！姨踟蹰：哦，上次我就在你家吃的面！哦是吗，那这次再吃一碗！我先去前面看看说是有啥热闹呢？对着呢你来对了，今儿个冬至会啊，那你逛饿了再来——

　　冬至会啊——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字！怪不得让我蹭上这么多人流量，看来贸然还碰对了，歪打正着，没想到抽烟还对上了一个火，天造地设的，来都来了，那就去逛一回好久未遇的古会瘾。女人倩笑着收拾着碗筷，快去看，就在博物馆一边，一年弄一回，卖啥的都有，还咿咿呀呀唱大戏哩——她就这么说着咿呀进里屋了。我也就在咿呀中起身，也是吃饱喝足浑身有劲，一展脚就到了广场前，先瞅见是零星摆摊，四处漏风，自叹氛围嘛，还是要围起来才有气氛，话音刚落，原来这是序曲，正经彩门出现，横额是“欢乐在昭慧 嗨购冬至会”，两边是“激发市场活力 提振消费信心”，等等的勾人心魂，我就随人淌进，或许自己准备不足而市场里准备太足吧，一下就被裹挟的什么都不够用了，所有人和货攒集到位，往过走，两边看，上下左右闻，可真是货卖堆堆，眼睛里全是喊，耳朵里全是香，嘴里全是满面主打的阳光配红光，确是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身轻好似云中燕，豪气冲云天，看那摊主，音不够了喇叭凑，瞧这卖家，不惹眼了就穿上花里胡哨奇异服，南腔夹杂北调，东拉不忘西扯，鹤发白首的老者发起少年狂，红男绿女的姑娘化身豪放派，边往里走边直叹天神啊，怎么有这么多乡亲，有那么多好物，感觉关中道各府州县的父老都到了，乡野村寨里千门万户私珍的宝藏都端出来了，每一种都有产地和名称，每个人都有一套讲究和说辞，源源起浪，浪浪人生，生生不息，随手拿俩流曲琼锅糖豆豆，顺带往嘴里放个三原蓼花糖末末，就都在这里面怂动着，就都往前面涌流着，实在挨挤了就顺着一旁缝隙出去喘口气，然后再走进来把自己吧唧涮进这口火锅再咕咚咕咚搅几下，人人是以参与了这样一场狂欢而亢奋着，机动又激动着。一个女人被燥热的丢剥了外套，抖动着从我们面前呼噜呼哧过去，在稍微空当处又忽然停住，却扯起后腰露出一段白来晾，那段白煞是晃眼，逼的我随即从人海市潮里扭出来，一扭头，顺眼定睛就看清“高陵博物馆”几个门头大字，状态从当下最美切换成当下心安。

　　好大的一个院子里铺满阳光，房子和地面都如展开的绸缎闪亮，人数在门口的签到册上登记着，比往日明显是多了一轮，但洒进馆去还是个静。右手直入看了唐代李晟碑，三绝碑指的是文学家宰相裴度的文绝、大书法家柳公权的书绝和碑主中唐将军李晟的功绝，这样一个千年绝绝子，人却不识得“晟”字，但有鸿运当头就成了啊，凭栏有女，正晒的自己羞赧。再进一院，看了唐塔，高耸入云，有女汉子嚷嚷着要进去，见开个小口小门却紧闭着，风檐上挑起的铃声一响，她就动了玄思，定定的站在原地，仰头瞅一会儿，低头又活过来，幻成美人鱼游出。出来坐着晒太阳，果然是三阳塔啊，午后的阳光照人攒劲，手搭凉棚对面望去，门头上搭在一旁光亮中拓成一片真迹，再望又隐成一个混沌。光线的褶皱里，石人石马在廊道中静默，它们见多了过客，不吭一声。历史有时像极了这个样子，而历史文化展厅就在前面，我们把一二三的文化展厅依次看过去，只觉厚重苍茫、黄壤陆海、形胜之区、高垣大阜、泾渭分明，这些特定的词语让人深刻又雅致。进中共高陵历史展馆党史看过去，只觉得激昂火热，两面墙上密密麻麻的先辈高名让人震撼，一人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给另一个人说，这是啥娃他爷嘛，对方问，啥娃？他回复：就那啥娃嘛，这你活了半辈子，你不知道？进高陵社会发展展厅看过去，日新月异的建设，只觉澎湃振奋，有人就感叹，来了就见庙齐齐进嘛，政府这几年的成绩都给你展示着，为啥不看？是的开馆有益，就这么一间间房子看下来，古往今来都是抑扬顿挫，千百年来的变迁在一爿院落安顿的很是到位贴切。我站在院里，看着眼前的景致，想着一墙之隔外面的喧嚣，恍惚又真正，瞬间像接了天气高远辽阔，又通了人气红旺，和地气的沸腾。因了映照，因了带动，馆里的展陈全部活跃了起来，和墙外浑然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绕过山河错落，美成人间烟火，不再冷冰冰，而是热腾腾，不再是静悄悄的暗藏，而是美滋滋的灵动，一切都在吸纳在集纳，在开放在盛放，在滚动在行动。这鲜明的对比与融合，一点点一步步形成我这次行程中全然不一样的感官和体悟啊。我想，我那个叫雅的对我温暖眷顾的大学女同学，她的乡亲正在这人生海海里啊，那个同样叫超的刚工作时对我照顾的老兄，他的家人可能也在这人群中啊，而我们民进市委的王小玲专职副主委，她曾在这里当过副区长，那些年兴文教而谋发展，而离开后的佳好政声同样就注定流传在这民生民情汇聚成的口碑中啊！

　　从馆里出来，我又入一次集会的冲动是循声而去的。一直走到这一道市井最里端的戏台前，在这里，来自甘肃庆阳西峰春雷剧团的秦腔大戏正唱到高潮，台上嘶声裂肺，台下人山人海里的一个个听的是热耳酸心，台阶上门房下那高昂着的全是五六七十岁的忠实铁杆戏迷脑，极为认真而投入，全场凝聚为一人。我问身边站着的一个大爷这唱的是啥，他说，看着像是《血手印》，跟前另一个大爷搭话，对着呢，《血手印》，你看唱的多好。他们关中老汉子的气质拿捏的牢牢滴，从头至尾目不转睛。哎嗨，从来解馋的是佳人总爱才子，自古解恨的也一直是正义战胜邪恶啊。又一边，一小伙拉个女子，女子痴痴看着台上不动说，你管我呢，男子被怼，再不吱声，女子却忽然回脸痴痴笑，甭生气，叫我再听听，咱走前面请你咥个大金链子小手烧烤。后台里一撩幕布，出来一个化了淡妆的女子，背着阳光对着镜子在脸上抹“白腻子”，似乎察觉有一堆老眼瞄过来瞅她，她又进去了，哎嗨，那一身好腰俏。又哎嗨，我想高声唱，你是我的风情啊！又担心如此憋不住搅场被人打死，心想这可真不能再多看了，我们要逃离这一场好戏这一场好会呀。出来刚站在天大地大的昭慧广场上，没料到紧擦身一辆老头车彪过去了，后面一个胖老婆撵不上，骂骂咧咧：额上个厕所你胡跑啥呢，想拉谁呢，你个老骚情，就显得你能行呢，哎哎甭看我，看路，直走，直走就过去了。哎嗨哟，她这话倒像是指挥我们，我们也就笑着走出去了。一眼看见前面工地上的雾炮机，正在当空中喷气，气息在光线里自带彩虹，一个时髦女子看着，被拐着胳膊的男人也就不走，陪着她看，我看一眼他俩，又看一眼彩虹，目光却落在路口摊位的石子馍、米花糖、热油饼、大锅盔等等之上，大爷拿着大袋子叮咛让买家并排放，这脆得很，一压就碎了，大娘拿着码小跑过来让扫，大爷说，看看，就爱钱，你都扫给儿子了，我站一天街，能见个辣子。那个女人孩子站在门口拉客，见我莞尔一笑，她门前别克车后窗上，别簪着胶带缠着一枝玫瑰，留言：如遇爱情，应急取用。哎呀嗨嗨嗨，这，这可真就是独属于高陵的浪漫啊！

　　我们就在这乡音乡情上了地铁站，大家都是大包大揽大笑，前面一队人马，其中一个正打电话的女人笑逐颜开着声音说着陕普：“你知道我现在在啊哒呢，我在高陵呢，跟你盒盒叔娥娥姨逛冬至会，你大大没来，在屋里看门呢，人家说是明个跟解放伯还有哪个女人来呢，咱怂管他，咱先来吃肉夹馍嘛秦镇凉皮嘛买定西宽粉嘛，美滴太太嘹咋咧。”车回西安，对坐杨官寨的两位大娘看着我们打趣说：“还从西安市大堡子来逛我这会啊，这会有啥看的，人看人嘛。”我就说，高陵吸引人啊，我之前来高陵多次，看的是西北民大，吃的洋芋夹馍等，这次来看的就是这份人情世故新变化，看的就是这股子紧随时代列车发展的新劲头啊。她们说，对着呢现在政策对我们都好很，咱啥都不说，你看这地铁修到我村多方便，晚上喝罢汤就坐地铁先逛西安再逛县城，逛累了回家跌倒炕上就睡着了，养足精神，你们忙着赶世事，我们哪儿过会哪儿浪。地铁上的姑娘提醒我回去再慢慢吃这高陵美食特产，我一下无语凝噎，可能是看到我的样子让她忍俊不禁，她咯咯咯笑起来，这笑声惹来车厢里一阵欢笑，传出窗外，让整个高陵都笑了起来，温暖了起来，兴盛了起来，这全中国最早的县啊正人欢马叫追赶超越，提起笔一站接着一站移步换景的再书写一篇大文章啊，那里面有意识有仪式更有衣食，那一塬一水一城一乡一人一物啊都高扬着的领军着的是市、是诗、是适、是实，更是新的史势啊，更是这新征程上的一事一时积攒起来的盛大一世啊！

　　（作者系民进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