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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萍:四时节令 一世父母

发布时间:2025-12-19
来源:华兴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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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犁铧躺在圈棚,镰刀挂在仓房,铁锨立在墙角,铲子靠着门框……时间终是将坚硬战败,一片片腐朽、剥落。连那把木锨也没能与光阴抗衡,生出一层霉斑,听风,听雨,听老屋讲述这家主人,如何从一对夫妇变成七个儿女的父母,又如何从七个儿女的父母,变成村庄外的一抔黄土。​

  犁铧、镰刀、铁锨、铁铲……这家主人一生所有的清贫与寒凉,这些农具都记得,它们甚至比儿女记得更清楚,更深刻。​

一​

  惊蛰一声雷,蛰虫惊而出走。沉睡一冬的土地,被木耙唤醒。父亲的影像刻在早春黄昏的木耙上:毛驴拉着木耙,在坑坑洼洼的田地里颠簸。父亲的身体随着木耙起伏,时而蹲,时而站,时而左倾,时而右斜,田角转弯时便弯成弓形保持平衡,转过弯又重复着摇摆的姿态——驴的力气、人的重量、耙钉的锋利,在天地间演绎着一场人与牲畜、农具共生的舞剧。​

  多年后坐在剧院看芭蕾舞,演员们俯首仰望、倾身站立,手眼身法应着鼓点,背景是蓝天白云。我突然想起木耙上的父亲,他以同样的姿态在田地里舞蹈,沧桑面容、破旧衣衫与祖辈传承的农耕要领,让每一个动作都比芭蕾舞更生动动容,而四时节令,便是他一生追随的鼓点。​

二​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母亲将一把铁铲握出了温度。“庤乃钱镈,奄观铚艾。”这留有古人智慧和体温的“钱”,正是祖辈从春到秋握在手里的铁铲。​

  铲是农具里最轻巧的一种,铲头大小各异。母亲握着手柄,往火炉添煤、往菜篮铲菜,在田地里将杂草与庄稼分开,切开小小的切口,植入种子,轻放、轻抚、轻拍,再挪步往前,一铲接一铲从田头挪到田尾。大小、间距均匀的铲痕留在身后,像系在庄稼地上的纽扣。母亲往前挪,太阳往后挪,直到影子被拉得好长。​

  铁柄与木把,力量与温度的搭配,经春秋越秦汉,沐唐风迎宋雨,千年流转后又在母亲掌心回暖。金属的质地带着母亲的心意游走在田间,将期盼传递给大地,一个季节的希望,便在她身后缓缓展开。​

三​

  千百年来,一块或方或圆或尖的铁,镶入长短不一的木柄,借农人的手深入泥土,闯荡荒野。谷雨时节,麦苗青青,父亲从仓房取出铁锨扛到自留地,一脚踩下去,铁锨扎进泥土,冬日的锈迹被涤荡一新,晃得他脸上的皱纹分外明显。​

  这粗笨却温和的铁锨,也让我想起露格雅那爱说粗话的爹。那年雨后,他扛着铁锨,带着两个儿子把两车煤灰倒在村里泥泞的土路上,摊平压实,说几句粗话便扛着铁锨回家。后来再下雨,娃娃们唱起歌谣:“雨,雨,大大下,有路的娃娃不害怕。”​

  全木质的木锨更让人怀念:麦子堆在麦场,摊开、晾晒、脱粒后,等一场风来。父亲用木锨将麦子抛洒空中,扬起落下,再扬起再落下,轻飘飘的麦壳随风而去,沉甸甸的麦粒留在原地。多年后我爱上写作,也学着父亲的样子,用这把“木锨”筛去文字里无聊的、颓废的、芜杂的东西,留下饱满干净的籽粒,让它们在纸页上生动生长。​

四​

  绿树浓荫,时至小暑。金黄的麦浪在宁夏北部川区翻滚,麦子熟了。寂寞了一个季节的镰刀,告别闲挂的日子,重新亮出明亮的刃。​

  父亲取来镰刀和磨石,清水润石,镰刀仿佛望见了前世的自己。月光下,镰刀与磨石相互撕咬,发出“嚓嚓”声响。母亲端来凉茶:“喝口茶再磨吧。”父亲喝了一口:“还剩几分田,明天我一个人去割,你在家歇歇。”母亲应着,接过茶杯立在一旁,用蝇刷轻轻赶着蚊子……月光如水,乡村静得能听见呼吸。​

  从脆弱骨质到坚硬铁质,镰刀与磨石在摩擦中相伴数千年,钝了磨,磨了钝,日渐变薄消瘦,却始终携着彼此的笨钝与锋利,迎接着每一个醉人的黎明。​

  麦子收割后回到麦场,驴被套上磙子,在铺满小麦的场地上行走。无风的日子,太阳毒得晃眼,四野寂静,只有磙子“吱扭吱扭”碾过。赶驴打场的尔萨舅舅一声鞭响,惊得毛驴快走几步,阳光也仿佛被惊得飞溅,村庄越发寂静。​

  多年过去,尔萨舅舅已故去,村庄里也不见了磙子。那些贫寒却星光触手可及的岁月,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仿佛伸手就能握住麦苗泛青、泛绿、泛黄的全过程。​

五​

  “景逢三五秋分夜,光异寻常月满时。”秋分的美好里,藏着人生难忘的片段。四月播种,九月成熟,这是一粒玉米种子的一生,也是母亲田间劳作的缩影。​

  母亲瘦小的身影淹没在玉米地里,钩刀砍秸秆的“咔嚓”声压住了风声。钩刀锋利,刀背厚重,既是武器也是农具,起源于粤西,见于秦代,是“戟”与“钺”的祖先,更是《诗经·伐檀》古风的延续。​

  离开乡村后,许多个夜晚我都会梦到自己在玉米地里寻找母亲,找不到人,只听见“咔嚓咔嚓”的砍秸秆声。这记忆源自童年:二姐远嫁后信息闭塞,那年秋分已至仍未归家,母亲把牵念的眼泪藏在玉米地里。那天风很大,天地间满是清冷,母亲红着眼拿上钩刀出门,我固执地跟在身后。她用力挥刀砍秸秆,我弯腰笨拙地捡玉米,风掀起我们的衣衫,我把衣衫塞进裤腰,母亲则用衣衫擦拭眼角。我们一言不发,直到她收起眼泪,牵起我的手回家。如今我已懂母亲的牵念,而当时的陪伴,或许让她的心多了几分柔软,至于玉米叶子在皮肤上留下的伤痕,我竟全然忘了疼痛。​

  秋风再起时,我回到村庄,没有钩刀,没有母亲,只剩我孤零零站在原地。​

六​

  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寒露之前,庄稼入仓;寒露之后,草木枯萎,天气寒凉。​

  牛走在前面,犁铧跟在后面,父亲走在犁铧之后,脚踩犁沟,一手握缰绳,一手扬长鞭。犁铧过处,泥土如书页翻开。歇息时,牛静静反刍,父亲静静望向远方——这是一幅从远古走来的画面,流淌了几千年。​

  “斫木为耜,揉木为耒”,最初的犁铧是木质的。铁的出现给了祖先灵感,耒耜插入泥土的部分被铁替换,木与铁结盟,组成了千年不变的犁铧。一块块浸透水火筋骨的金属,生生世世以泥土清洗身体,载着天地风霜、尘世硝烟与祖辈的喜怒哀乐,走过一世又一世。​

  立冬时节,土地漫灌,万物萧瑟,母亲走了。大雪时节,四野苍茫,寒意浸骨,父亲走了。陪伴他们一生的铁锨、锄头被亲人们带到村外坟园,破开坚硬的泥土,为它们的主人修建了最后的住处。​

  “东风带雨逐西风,大地阳和暖气生。”立春节气,冰雪融化,万物复苏。春风叫醒了大地,却未能叫醒长眠的亲人。四时节令依旧,熟悉的面容难觅。老一辈入了土,新一代进了城,犁铧、木耙、铁铲、铁锨、镰刀终是和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祖辈和父辈一样,成为生命中永远无法忘却的、温暖而又疼痛的记忆。

  (作者系平罗县政协委员、民进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王淑萍
责任编辑:叶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