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手机版

参政议政平台 邮箱登陆

当前位置: 首页>民进艺苑>文学作品

刘朝侠:龙公坠鳞——杨鲁安艺事拾遗

发布时间:2021-04-19     来源:

放大

缩小

  杨鲁安,号龙公,斯人已去,艺事点滴如龙之鳞片散落人间,故曰龙公坠鳞。

  一

  这个噩梦,在心中埋了八年……

  亣箐山白石谷有一块隐现着暗红色狼纹的黑石头,杨鲁安老师和我坐在石头上休息。

  杨老师让我坐在狼头那边,说:“你是鲁提辖,压住狼头。”

  我没坐,把一只脚踏上去,歇歇脚。

  忽然,杨老师惊呼:“你看,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夕阳余辉下桔红绛紫的天空一条青龙鳞甲纷纷坠落,瞬间弥漫如雪……接着青龙蜿蜒扭动的身体节节断裂,寸寸瓦解,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落到半空,变成了大如鸽卵的冰雹。

  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问杨老师,他却忽然不见了。

  噩梦过后的第三天,我接到通知——杨鲁安先生去世了。

  二

  写杨鲁安先生,过去的时光又闪闪烁烁地亮起来。

  反观回想,如同回溯时光,穿越时空的对话。

  三

  1992年,参加华北五省市书法展,孙伯翔先生也是入展者之一。

  我在书坛是无人知晓的。

  “□□□是谁?”

  展览期间,杨鲁安打问我。找到我后,给我写了两幅字,一幅篆书,一幅行书。篆书是大篆,取意商周钟鼎文,结字竖长,大小变化,线条劲健爽朗,竖长线用他特有的,也是别人最忌讳的拖笔写出。别人最忌讳的拖笔,他一用反而成了独特的笔法,舒展畅快。行书,流畅俊逸,有乃师吴玉如先生风采,捺笔偶尔用章草笔法,出人意料,又能融汇无碍。

  四

  一次大型笔会上,全国各地来了不少书法大腕。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身边簇动着艳羡的媚眼和香艳殷勤的柔指。

  唯独杨鲁安先生身边连一个抻纸的都没有。杨鲁安先生大怒,拍案大骂,震惊全场。

  人们议论大骂有失风雅。作为师从王襄、方药雨、陈邦怀、吴玉如诸大师,学养丰赡的书法家,其修养又有几人能比?杨鲁安先生的大骂,乃当头棒喝!与笔墨盛宴上甜腻的颂歌和谄媚的笑颜相比,当作持铁板,擂大鼓,唱“大江东去”想。

  五

  也是一次书法笔会。名家云集,有不远万里飞来的,有乘风破浪漂来的,蔚为壮观。

  笔会期间,忽然一位大家惊呼:“印章不见了!”刚才还用着,怎么会忽然不见了?那可是名贵的印章。

  杨鲁安先生大声道:“印章不见了!还用问吗?我的印章就没人偷!”说着,他把印章抛向高空——印章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落到了地上……

  大家傻眼了。印章碎了?没碎,好好的。

  杨鲁安先生接过工作人员捡起来送到手上的印章说:“看!这是什么印章!——木头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杨鲁安先生出席笔会经常携带这方印章。木印是双面印,一面朱文,一面白文,笔会上用,大小合度,一方足矣。

  六

  他爱批评人,贬责所向,不留情面。

  他只批评过我一次。那是一幅篆刻作品,我用了一个陌生的名号题款,其中一方7乘7公分的大印,刻了一个白文单字,为了强调气势与刀感,阴刻的笔画没有剔除干净,铃出的印蜕,笔画本来应该是白的地方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朱痕。他走到印屏前,大怒道:“怎么刻的,屁股没擦干净啊!” 他喜欢传统,反对过于张扬支离的印风。

  此后,再对我的书法篆刻提出意见,只是讲,应该怎么,不要怎么,就像作品分析,没有一点批评的语气。

  一个下午,我去看他。他拿出一枚战国古玺。铜质,阳文,铸印,印文线条细如发丝,挺若剑刃,印底很深。这么精细的线条,从印底挺耸而出,古人是怎么铸出来的!

  我心中的惊叹不亚于婴儿第一次在母亲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容——那么小,却那么清晰,鼻子、眼睛、嘴、耳朵都清清楚楚——“母亲是怎么把我装进瞳孔里去的!”

  看了这样的古印,你就会明白杨鲁安先生为什么崇尚古风。

  他有很多这样的印,每次去了,看一两方,不给多看。

  我后来也收藏古印,但为时过晚,好的很难收到了。

  在榆林,收到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战国铜印,两字,残损了一个。东道主马飞兄惊呼:“你疯了!这么点小印,这么贵!你也买?”

  我非常喜欢这方印,一边有铜锈,是“松儿绿”,露出来的一边是光洁漂亮的“水银古”,印文就像杨鲁安老师的那方战国小铜印一样精美。可惜残了一个字。

  七

  收藏古印,是他经常给我谈的话题。

  我有一方铜锡合金印,异形,长2.9公分,最宽处1.8公分,收腰处1.1公分,厚0.3公分,钮高0.9公分,菱形钮,中有圆孔,圆孔直径0.3公分。阳文“永昌”。可能是铸造时漏沙,一孔穿印,小若黍米,印穿笔连,昌字最上面的笔画从穿孔处像剑刃一样挺过去,甚为奇妙。印文随形就势,多方笔,永字盘叠曲折,应为唐宋吉语押印。杨鲁安先生颇以为奇。审视再三,反复分析,得此结论。就此印,他给我讲二字印、半通印、印边、印界。让我多学习秦半通印。

  秦半通印,结字巧妙,常常出人意料,而又妙趣横生。印文方圆、正斜、疏密、大小、庄谐、势态,在一个小小的竖长方形里千姿百态、万象纷呈,让人惊叹。

  他收藏的秦半通印“啓行”,“啓”的右上角像英文字母的w,很具现代感。

  “王劲”左下方“工”的竖画由右上角向左下方倾斜,“力”缩得很小,像左边佩剑,俨然一个行走的武士。

  “桥随”多方笔,笔画排叠错落,“桥”右下方的口处理成一个小圆圈,“随”右下方的月耸肩左拱,使左右疏离的偏旁相勾连。“口”“月”处理得都很巧妙。

  “任轪”轪朴素迷离,有一种朦胧美。

  “荌雩”之“雩”多横线,自左上方向右下方倾斜,像一组语速很快的排比句。

  “赵满”,“满”的三点水作隶书处理,刻成上疏下密的三条短线。有个学生请我刻名印,“满”字我就借鉴了这个字。

  不是罗列秦印,是说杨鲁安先生的收藏,回忆杨鲁安先生讲印,说杨鲁安先生对秦印的见解。杨鲁安先生有些篆刻理路,就是这么来的。

  杨鲁安先生还提到关于古印一个有趣的事。他说:“秦以前印皆称玺,秦王朝建立,皇帝印专称玺,其它官印私印只许用印字。汉代皇帝、皇后用印均称玺,诸侯王、王太后用印也称玺。到了唐代武则天称帝,可能是方言的原因,她觉得玺音同死,把玺改称宝,以后皇帝就称玺为宝。”女人不同于男人,喜欢别人叫自己宝贝儿,把喜欢的东西也叫做“宝”贝儿。

  八

  杨鲁安先生说,吴玉如先生说过一句话,对他震动很大。

  吴玉如先生说:“余不习考订,而喜读书临池。鲁庵无暇读书临池而喜收藏。此两人之不同也。”

  杨鲁安先生说:“吴玉如先生这是在批评我啊!”

  收藏对杨鲁安先生意义重大,收藏成就了他的艺术。可以说,没有收藏就没有杨鲁安的成就。

  九

  过去大艺术家多数是大收藏家。

  最特异的两个例子,一个是唐太宗,搜罗王羲之的字几乎是“涸泽而渔”,为了得到《兰亭序》奇计连环。死了还要《兰亭序》陪葬,制造出千古悬案。

  另一个是米芾,为了得到珍藏,可以放下官员的架子,大耍无赖。

  杨鲁安先生讲,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从敦煌藏经洞运走经卷、书籍、绘画和其他艺术品两万余件……如果还原,比好莱坞大片还要震撼人心。

  由伯希和,引出罗振玉。由罗振玉,讲到《赫连泉馆古印存》。谈到罗振玉在《赫连泉馆古印存》序言中所说“周之私玺大小逾今尺一寸之半”的精美。又说罗振玉称秦印书体与传世权量铭同,这一判断尺度失准。秦印的用字有大篆、小篆、权量铭体、篆中杂隶,不那么单纯,是错综复杂的。

  杨鲁安先生一边看《追捕》,一边给我讲历史上风云变幻的收藏,及收藏与书画篆刻的联系。他爱看碟。

  十

  从电视上看到日本的风物,他谈日本的收藏。

  他说,见到日本篆刻界朋友山下方亭、尾崎苍石家里收藏有数百钮汉魏官私印,还有很多名家印谱,像《契斋藏印集》,就是商承祚的藏印集,契斋是商承祚的斋号,国内几乎见不到了。

  接着就批评国内的某些印人。说他们无视收藏,甚至鄙视收藏,竟然有人自以为不看古印也能搞好篆刻,真是愚昧无知。

  他看到我有本《梅舒适爪痕》,借去翻阅了几天。梅舒适是日本当代书画篆刻兼通的大家。

  我还有本菅原石庐编的《鸭雄绿斋藏中国古玺印精选》,印集收古印四百多方,印制别致,彩印,每方印有印纽、印面照片,印蜕清晰,释文详细。他也很感兴趣。

  其中有方印,让他感到意外。那是方半通印,铜质、鼻钮、钮高15.2毫米、台高8.5毫米、印面20.3乘10.5毫米,白文、契刻、日子界,字是甲骨文,刻法也是甲骨文的刀法。印文两字:交仁。印、意双佳。

  他问我书从哪里买的。

  我说:“北京,琉璃厂日本书店。”这家书店不久就不见了。

  他盯着印看了几分钟。这方印,我琢磨了两天,从印面、印蜕到印纽,都背了下来。

  十一

  “背下来”是杨老师常常提醒的办法。

  他说过一个十二字诀:存底版,强笔力,得韵味,明心画。说的是练字的办法。用在篆刻和画上也很得力。

  存底版,就是用眼睛像照相机一样把实物照下来,把底版存在脑子里。

  强笔力,是写字要像刻甲骨,刻碑一样,就是使笔如刀,凌厉杀纸,万豪齐力,中锋用笔,偶尔夹带侧锋。

  得韵味,是对不同的书体造型从整体上领会其神采所在。比如甲骨文从刻或拓的字口、笔画、单字、整片状貌去体会。金文从铸造或刻凿的字口的深度、字形、整篇文字到器物形态上去领会。

  明心画,就是师古人之心,古为今用,不刻舟求剑,发胸中真趣,表达自我,做到“书为心画”。

  他说,要经过“不断提高的量变”完成逐渐“自觉的质变”。

  要有“水磨石”“水滴石穿”的耐心,不能“抄近路”。

  他谈字外功说,这个字外功,不是现在多数学习书法的人理解的字外功。现在很多人理解字外功是拜师,跑关系,送礼,送钱,入协会,进圈子,会来事,会运作,能参展获奖,成名成家,成为书协领导。杨鲁安先生说的字外功是多读书,广见闻,涵养学问,蒙养性灵。

  他说,吴玉如先生有两句话可以作为座右铭:“习字读书须骨气,不自矜持见精神”。

  习字要有骨气!不能跟着名人转圈,围着领导献媚。即使学古人,也不能做“书奴”。

  读书要有骨气!恐怕很少有人讲。读书为什么要有骨气,怎么个有骨气法?其实不难明白。“学而优则仕”,“读书做官论”,“读书讨口饭吃”,实质上不就是“讨得”甚至“乞讨”吗?骨气何在!“读书无用论”,也是没骨气,是只相信环境,不相信自我,只相信关系,不相信能力。

  孟子说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王阳明说的“致良知”,“格物致知”,陈寅恪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通常说的“科学精神”,“求真知”,“探索真理”,就是读书有骨气。

  “习字读书须骨气”,才能成为有独立精神的艺术家。“不自矜持见精神”,才能不自大,不张狂,不欺人,不欺世,成为有涵养,有定力,有静气,文质彬彬的君子。

  十二

  一次中日交流。

  杨鲁安先生用裁成一尺见方的白宣纸,一张写一个字,赠送日本朋友。均为甲骨文和金文。他记住很多甲骨文和篆字。

  后来,梅舒适寄来一封信,还附了一幅书法小品。

  真是——知音遥遥……

  十三

  “谁知兰麝香”——竖幅、白宣、老墨、隶书。这是杨鲁安先生赠我的作品。兰,生于幽谷,独自芬芳;麝,自生麝香,麝香珍贵。

  谁知兰麝香?杨鲁安先生是知我的。这也是先生的自况。

  这幅隶书,用笔如篆,行笔如虹,笔墨苍润。横画、撇捺,均无隶书挑剔之隶脚。写隶,而略去隶书主要特征,我最初不太理解为什么这么写。

  一次拜访侯一民先生。他家一面墙上挂着一幅隶书巨制,出自清代名家之手,气撼山岳。震撼之余,看结字用笔,与“谁知兰麝香”相若。看着墙上的“巨漆大隶”,心中涌出二十个字:兰麝在幽谷,谁知兰麝香。众人皆不识,兰麝自芬芳。此时恍然悟出,杨鲁安先生隶书毕竟不凡。

  那年,侯一民先生八十三岁,脖子后面长了个对口疮,很是担心,开玩笑说,“对口疮,要命疮。”现在老人家依然健在。杨鲁安先生没熬到侯一民先生长对口疮的年寿。

  谁知兰麝香?也是对环境和命运的诘问。

  十四

  一位老朋友去世,他曾担任自治区政协副主席,懂书法,也写字。

  杨老师要给他写挽联,写丈二长的挽联。没有这么长的纸,接纸书写。

  杨鲁安老师写字的桌子就是吃饭的折叠饭桌,吃饭时摆饭菜,写字时摆纸墨,不用时,折叠,立在一旁。

  他六十来平米的房子,又是书,又是收藏品,活动空间极小。丈二对联在一米见方的小桌子上怎么写?

  他写,我抻纸。

  写两个字说:“走。”我就往后退,又写两个字又说:“走。”我再往后退。其实后退的空间是有限的,怎么办?只好把写过的部分垂到地上,卷起来,当然不能相互沾墨。

  挽联写完了。楷书,字也慷慨。

  朋友死了,心里悲伤。为朋友送行,回顾其一生,再回顾自己坎坷不平的历程,有多少心中的话语要说啊——人的一生只能浓缩成一幅挽联。这样的字何止是有感情,那是两个生命瞬间交汇的投影。

  我第一次看杨鲁安老师写楷书——墨重、笔酣、线劲、字健,运笔收送有节、开合有度。

  写完,看着挽联,凝神屏气,谁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他说:“我要把挽联送到灵棚去。”

  十五

  杨鲁安先生的大篆从商周钟鼎化出,在《盂鼎》《克鼎》《毛公鼎》《散氏盘》用力最多,《盂鼎》《克鼎》《毛公鼎》写过四百多遍。

  他说,摹写金文,王襄先生主张“先收后放”。强调,刚、劲、重是根,险、活、放是叶,是流,不能本末倒置。

  杨鲁安先生晚年写甲骨文、金文经常强调三个字——活、健、美。

  他的另一路篆书取法秦诏版,参以繆篆,方正大气,有类齐白石。

  隶书直取汉隶,直率,少波折,略去蚕头燕尾。

  行书法魏晋,法乳吴玉如。

  楷书写魏碑,兼容墓志。研究《刁遵墓志》,出过解析字帖,并有专论。他讲:“我在下放农村期间,写过三年魏碑。写的比较多的是《元略墓志》,写了二十多遍。”又说:“写魏碑,必须掌握观、临、悟三字要领,关键在于勤学苦练。”

  十六

  他让我写小楷。我写了一阵子钟繇、王羲之。还写过王献之的《玉版十三行》。我不喜欢小楷,后来就写得少了。

  他说:“趁年轻,写小楷,老了,就写不成了。”

  眼睛白内障影响了他的视力。深圳小友鞠稚儒家孩子过百天时,他把一幅收藏的古画作赠礼。那是一幅装裱好的古画。他在绫边上题写赠语,写完给我看。有些笔画交代得很不清楚,几不成字。白内障严重时,他写字近乎盲写。做了白内障手术后,又恢复了视力。

  一天,他给我一张吴玉如的小楷复印件。让我感到了“魏晋风韵”。

  凡学习一种书法,产生亲切感,才能写得入神。自从看到那幅吴玉如的小楷,我对小楷才有了亲切感,不再感到隔膜。

  十七

  说到楷书,杨鲁安先生藏有弘一法师小字楷书一轴,有三百多字,敛神藏锋,古逸清隽。

  展开,收起,不过十几分钟。如鸿翼鹤影,一掠而过。但其朗净无尘,超然物外的神韵一见难忘。

  十八

  杨鲁安先生几乎不写小篆,但他让我写《王福庵书说文部首》。

  我喜欢大篆,不喜欢小篆。写《王福庵书说文部首》权当练笔吧。后来因为有学书者请益小篆,反复写了几遍《峄山碑》,才觉出小篆的好来。

  读书多了,对文字越来越感兴趣,有时候拿起一本字典也能读下去。开始读段玉裁注许慎《说文解字》,逐字逐句字读,读篆字,也读字义详解,注意每一处句读,读着读,感觉这不仅是字书,而且是好书。

  这时才领会杨鲁安先生的用意——通篆书,通文字,便于理解古人和古文化。如此一来,才能写字、做学问。才能写字融入做学问。学问通了,书法才能通。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杨鲁安先生提到对《说文解字》用功颇深的一位篆刻前辈。杨鲁安先生说,邓散木在文字上用功深,录《说文解字》六部。

  十九

  除了在各大博物馆看甲骨文实物。我近距离,托在手上看甲骨文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安阳刘顺处,一个是杨鲁安先生家里。

  他把甲骨文碎片拿出来给我看,很小,上面的文字更小,小如黍米,刀刀清晰,劲健爽利。这么小的字,怎么刻得这么好!古人刻甲骨文用的什么工具?

  杨鲁安先生这些宝贝都藏得很隐秘,但在堆积杂乱的书籍物什之间,他都能记忆准确地很快取出来,看完,又很神奇地放回去,但你好像看不到他放到何处去了。

  看了这小如黍米的甲骨文,精美的战国古玺,刻印就不会再有畏难的想法。再看齐白石五六毫米见方的小印,除了叹服,也能理解了。

  杨鲁安先生这批甲骨文多数捐献给了西泠印社。

  二十

  有一段,杨鲁安先生的生活陷入困顿。他像一汪雨后映着彩虹的水。许多小孩为了抓住彩虹,在里面抓抓挠挠,拍拍打打,最后连脚都踩上去了,于是一片狼藉。

  他说我在家实在呆不下去了。到我家躲了一个星期,写了一篇文章《藏印·治印·论印》。

  我给他做饭,和他聊天。他心情不好,很疲倦的样子,很让我担心。一直到走,没让他给我写一个字。

  后来,朋友都说我是傻瓜。 一是说,“七十不留宿”,特别是有病的老人,一旦有生命之虞,责任重大;二是说,杨鲁安字好名气大,字就是钱啊,哪有见钱不取的呆子。

  二十一

  那是一个夏天。在一个宾馆住下,我和杨老师一个房间。

  睡到半夜,他开始痛苦地呻吟,然后起来,在床边垂着头坐着。

  我问:“杨老师没事吧?要不要吃药?”

  他说:“没事。”

  他坐着,我陪他坐着。黑暗中白的墙壁、白的床单、白的被褥映现出他弓着身子坐在床边的轮廓。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他躺下了。我才躺下,继续睡觉。

  第二天书法活动,他依旧声音洪亮,双目圆睁,炯炯有神。笔会上,他依旧写字,应物赋诗,应名撰联,毫不示弱。

  他是个好强的人,从不服输。

  二十二

  杨鲁安先生叫我过去。

  去了,他正看电视。电视播出一个书画节目,主持人正讲:“书画是高雅的艺术,能净化人的灵魂,提升人的品味……”

  听到这里,杨鲁安先生放声大笑,就像杨子荣面对座山雕发出的“朗朗异笑”。

  他说:“把电视关了,关了!”

  书画在今天已经严重蜕变,书法的生态更不用说了。是净化人的灵魂,还是毒害人的灵魂?是提升人的品味,还是降低人的品味?但凡知情者,都明白。

  二十三

  那阵子“王铎热”。某书协领导买了一套《王铎书法全集》,号召大家都去买《王铎书法全集》,学习王铎。

  杨鲁安先生认为,王铎是南明首签降表的贰臣。其草书飞腾跳踯,涨墨失度,狂乱气浊。张瑞图是媚阉的宰相,其行草尖锐跳荡,心险。

  杨鲁安先生谈及某大师,厉声道:“在卖场‘抢摊位'的某大师,字学郑孝胥。他知道郑孝胥是傅仪重用的败事佞臣,后来又做了汉奸,所以秘而不宣其书法来路。但一眼就能看出来。物以类聚,字如其人。”

  清人张之屏说:作字如论史,要有才、学、识,尤须有“不震于大名,不囿于风尚”的眼光。“三者之中,识为尤要”。

  杨鲁安先生就是用洞明世相的眼光品鉴人物的。

  二十四

  杨鲁安先生忽然刻了一方巨印,像小方桌那么大。

  他写的印稿,让学生代刻。那方印是用泡沫塑料板刻的,其印制办法类似版画印法。

  杨鲁安先生此举,可能出于赌气。他晚年很敏感。在垂暮之年,仍在反抗和反击。

  二十五

  一次,我和欧阳中石先生坐在一起。

  欧阳中石先生虽然半边面瘫,但脸色红润,一目矍铄。

  因为是老乡,他和我说话比较多。

  他知道我是杨鲁安的学生,便说:“师兄的字比我写得好啊!”

  有一段,我和安阳博物馆馆长刘顺书信来往,向他请教甲骨文、大篆和篆刻。他说杨鲁安先生甲骨文和大篆写得好。

  传奇人物大收藏家张伯驹七十七岁时为杨鲁安先生写了一幅嵌名联“鲁酒三杯清客梦,庵花一径定禅花”。

  二十六

  杨鲁安先生六十岁开始画画。

  画紫藤,参用齐白石画法。

  画梅花,多画白梅、绿梅,取吴昌硕画法,格调更为清新。

  画秋菊,取意姚华。

  画山石,学吴昌硕。

  画罗汉,有王一亭意趣。

  画鱼,取法呼延夜泊。

  七十五岁后画入妙境,可谓诗书画印兼善。

  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幅四尺整张裁掉一旒的竖幅菊石图,菊浓石淡,悦目畅神。这幅画被人收藏。收藏者按他的要求,喷绘了一幅,装了框,挂在他身后右手边。

  他指着画问我:“看!好吧?”

  我说:“好!”

  他提高声音说:“我就是内蒙古的吴昌硕。”

  我看着画,没吭声。

  这幅画实在好。尤其是石头,墨淡,用笔酣畅,豪放而不失雅致。

  他见我不说话,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我看着画,没有回答。

  他提高声音又问:“我说的不对吗?”

  我说:“不对!”

  他问:“怎么讲?”

  我说:“杨老师,您应该说——我是中国当代的吴昌硕!而且应该当众拍着桌子说。”

  他脸上绽开孩子般的笑容,眼睛愈发亮起来,放射出儿童才有的快乐中带着顽皮的光芒。

  他拍着桌子,大喊:“我就是中国当代的吴昌硕!”

  喊罢,哈哈大笑,笑得假牙掉了出来。

  自嘲:“笑掉大牙。”

  二十七

  杨鲁安先生的老师方药雨先生和吴昌硕是好友,认为吴昌硕诗、书、画、印全能,是大手笔。他的另一位老师陈邦怀也与吴昌硕有过交往,说吴昌硕昆曲唱得好。

  杨鲁安先生比较推崇吴昌硕,但对吴昌硕篆书耸一肩塌一肩提出批评。还说:“吴玉如先生说过,缶翁临《石鼓文》功力不可言不深,而其失在野,任笔为体,书家大忌。”

  赵宦光说:“入门正,骨始生; 师友直,学始立。”

  杨鲁安先生遇到了像吴玉如这样的几位好老师。朋友中还有蒋维崧教授这样的几位篆书大家。

  他的客厅里挂过一幅蒋维崧的大篆横幅。蒋维崧的大篆整洁工稳,有“黔山派”黄士陵的神韵。

  二十八

  杨鲁安先生是内蒙古最早的西泠印社理事。后来又组建北疆印社。

  见到他的印不多,似乎也没想象中的好。但他的印不俗,总有一些别开生面的地方。

  他深于对古印的鉴赏,能洞幽察微,发覆解蔽。

  他篆刻师王雪民。王雪民是杨鲁安先生的老师王襄的六弟。王襄是二哥,王雪民是老六。

  杨鲁安先生说中学时临秦玺汉印二百余方。

  临古印二百余方,刻印自能入古,入古能化,而后能得心应手。

  他用临印二百方这个数量要求我。我也用二百方这个数量要求自己。有学印的学生,我又用二百方这个数量要求学生。但我始终没临够这个数量。

  二十九

  杨鲁安先生能以甲骨文入印。

  他用甲骨文刻过“龙公”一印,白文,凌厉爽峭,大开大合,龙尾摆出印界。

  他有时用甲骨文刻边款,很是得意,拿给我看。

  问我:“甲骨文入印谁最早?”

  我说:“简琴斋。”

  他说:“不对!”

  “王雪民先生是以甲骨文入印,并能用甲骨文刻边款的第一人,比简琴斋早很多年。他的甲骨文边款有时多达二十多个字。”

  所以,那天当他看到《鸭雄绿斋藏中国古玺印精选》上那方甲骨文“交仁”半通印时愣住了。

  三十

  杨鲁安先生对展览体、培训体,极为蔑视,有时破口大骂。“百日速成”的培训,成的是“小狗摇尾巴”得到食物的“成功”。

  面对众多的“百日成功”者,我们就是“百年孤独”者。在芸芸书家大获成功时,我们感到“由衷地失败”。《荷塘月色》里有一句话——“热闹是它们的……”

  三十一

  2002年,杨鲁安先生约刘兆威先生来我这里小聚。

  笔会。聊天。吃饭。

  自然有人争相宴请。

  席间,一位领导给杨鲁安先生敬酒。杨鲁安先生说:“我不喝酒。”

  再劝。杨鲁安先生又说:“我不喝酒。”

  领导放下白酒,拿起一杯啤酒,说:“啤酒总可以喝吧!”

  杨鲁安先生接过啤酒,举过头顶,径直倒在了自己头上。说:“——醍醐灌顶!”

  众人愕然。

  杨鲁安先生最不能容忍别人强迫他,他用极端的方式进行抗议。

  三十二

  西泠印社管理藏品和制作西泠印泥的朋友拜访杨鲁安先生。

  杨鲁安先生宴请西湖来的朋友。

  点菜完毕,最后要一盆西湖牛肉羹。

  西湖牛肉羹上桌。杨鲁安先生说:“这不是正宗西湖牛肉羹,西湖牛肉羹少不了莼菜,入口滑润,喝的就是清爽滑润的感觉。”

  他接着讲印泥、毛笔、墨、纸、苏裱、拓边款……

  问:“连史纸那边还好找吗?汪六吉薄棉连纸还能找到吗?”

  西湖来的朋友说:“别说汪六吉薄棉连纸,普通连史纸也很少见了。”

  杨鲁安先生说,捐给西泠印社的毛公鼎拓本就是用汪六吉薄棉连纸拓的,上面有王襄先生题写的“毛公瘖鼎墨本”六字金文。

  我倒是有几张地道的连史纸,是寿山从宁夏调到广东汕尾前送我的。裁成小块藏在信封里,备拓边款之用。有几次给杨鲁安先生看的边款就是用这种连史纸拓的。用“积墨拓骨之法”,正面黑亮闪光,背面没有一点透墨。

  连史纸是我比较喜欢的纸。我喜欢那种光润棉薄,颜色泛黄一点的连史纸。小时候祖父给我读的三国、水浒、聊斋线装本都是这种纸,每张对折相背成连着的两页,中间是空的。我常常隆开中空的书页,看看有什么秘密藏在里面没有,希望找到祖父在里面藏的纸条一类的东西。经常这么找,也没找到什么。倒是上面的绣像,让我照着画了一遍。

  在杨鲁安先生那里,我没看到这样的书。

  他说,很多书和藏品在文革中损失了。

  三十三

  说到收藏的损失,杨鲁安先生说,1966年9月上旬,祖传的汝、哥、定、钧、耀几大名窑和清代康雍乾三朝官窑约200多件瓷器被红卫兵小将砸得粉碎。

  又把十八箱装珍藏,包括明代祝枝山、仇英、董其昌、张瑞图、傅山等诸家的书画册页,清代“四王”、吴恽画幅,扬州八怪的金农漆书手卷、郑板桥竹枝画屏,以及阮元、刘墉、余集、郑谷口、邓石如、翟云升、杨沂孙、吴大澂、赵之谦、吴昌硕、张子祥、任伯年等几十位名家书画精品三百多件。还有甲骨金文拓片两千多张,汉碑、魏唐墓志拓片五百多种,《泰山经石峪》大字拓片六百多张,《好大王碑》旧拓两套,统统付之一炬。更为令人惋惜的是他们搜出明代程君房、方于鲁、程公瑜、程凤池、吴天章诸家造墨十二锭,清代乾隆题诗御制墨三十二大锭。曹素功、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四家造墨精品四百余锭,还有大外祖父孙华潭遗留下来生坑的空首布五十余品,齐刀、燕刀五百柄,一起席卷而去,一去不复返。

  这一惨痛经历,杨鲁安先生也曾著文记载。

  收藏源自童年的濡染,杨鲁安先生重新收藏。收藏之富,塞上无人堪比。其收藏陆续捐公。所剩爱不释手的精品,斯人西去,难测归属。

  三十四

  杨鲁安先生经常给我说:“收藏,收藏。”

  我收有一方铜质押印,宽2.1公分,长2.4公分,厚0.3公分,钮高0.7公分,钮有圆孔。黑漆古,灯光下深墨绿,用手电照又恢复黑色。阳文两字上下排列,不是通行文字 ,上面的字略似“张”,下面的字略似“咳”,“咳”部分笔画草写。杨鲁安先生说是“宋押。”

  后来陆陆续续收到一些不同时代的铜印,都是偶然。我对收藏保持警惕,不敢迷恋。但收藏确实对我的书画篆刻起了作用。收藏提高了我的篆刻,尤其是对印边的处理。

  后来我刻了一批类似“米字押”和“船型押”的印。宋元的“米字押”和“船型押”是符号,不可读。我刻的佛语或吉语文字是可读可用的。马啸看过一方,说太夸张了。我还刻过一批类似宋元的肖形人物印。王镛老师看了,说太像画了。如果他们看了宋元此类印的实物,是否会改变想法。古印实物形质很迷人,光看玲出的印蜕是体会不到的。杨鲁安先生就能体会到印蜕后面更多层面的东西。

  我深知杨鲁安先生说“收藏,收藏”是有道理的。但我去他那里,从来不问收藏的事,也不要求看他的东西。我觉得收藏和看收藏都要随缘。天下的东西不可能太多据为己有,也不可能悉尽过目。

  三十五

  有一次,杨鲁安先生忽然问我:“你刻八思巴文印?”

  我说:“偶尔。”

  我有一段热衷八思巴文,尽一切可能搜集资料,买了一些书,复印了很多资料。在此基础上研究八思巴文印,刻了几十方不同形制的八思巴文印。

  杨鲁安先生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我想,他心里是矛盾的。一则他可能觉得我应该集中精力刻汉文印,二则可能他心里也嘀咕八思巴文印可能也有其意趣吧。何况好古好收藏的人都有好奇心。

  后来我觉得无论从研究还是实用角度,八思巴文对我的研究和艺术创作意义都不太大,就逐渐放下了。

  但杨鲁安先生那瞪得圆圆的眼睛经常在我眼前闪现。

  三十六

  杨鲁安先生以藏泉闻名,有以泉名之的堂号“双夏泉馆”。并请蒋维崧先生为他题写过这个堂号。

  他常给我说泉文怎么怎么好,对书法篆刻怎么怎么有用。但我一直对此不感兴趣。我觉得泉是钱,固然很值钱,但毕竟是钱。泉文少则两字,多则四字,配饰纪念用泉个别字多,但极少。字少,变化样式少。流通之物,毕竟不能太艺术化。

  他说,泉字篆书有悬针篆是其它器物上很难看到的。我试了试,写字、刻印并不好用。

  隐约记得他说造“大夏真兴”钱的赫连勃勃一度姓刘。为此,我浏览了魏晋南北朝的时候赫连和刘姓的关系。这启发我做学问要细心,要留心事物之间的关联。

  但我始终不懂泉,正如我不懂钱。在这方面我是不懂杨鲁安先生的。

  三十七

  杨鲁安先生有一天像小孩一样跟我要吃的。

  他说:“给我买点蜜饯和果脯来。”

  我说:“好!”

  我知道杨鲁安先生要的蜜饯和果脯是什么。我小时候在祖父那里吃过。我姥姥家过去会做这些。

  “过去的蜜饯和果脯多好吃!馅里有青红丝、各种果仁的点心、月饼多好吃!”我母亲过去也时不时地念叨。

  那是童年的滋味……去哪里找?

  我去超市里转,翻腾各式各样的果脯,都不是。只好挑感觉好的买。

  杨鲁安先生于菜肴饮品有所偏嗜。喜欢优酸乳、雪碧等儿童饮品。最喜欢草莓味优酸乳。一次昏迷住院,醒过来,要的就是优酸乳。

  炖的比较烂的牛尾,也是他喜欢的一道菜。

  他说:“在上海,一盅牛尾只放一小块,七十元。”那应该是比较“名牌”的烹制吧。

  在超市买果脯,顺便带一件优酸乳。

  ……

  那时候,不明白。

  现在,明白了。

  杨鲁安先生快走了……

  三十八

  有一段,帮他整理作品、图片,校对文稿。

  他想生前出一本作品集、一本文集。

  我抽空和他聊天,想通过口述来为他写传记。起初还好。后来,可能因为身体的缘故,讲讲不耐烦了。

  有几次,他把我叫去,说有急事,有话要说。我去了,没说几句话,他就垂下头睡着了。

  杨鲁安先生真的不行了。

  三十九

  有一次,我问:“杨老师,晚上睡得好吗?”

  他说:“不好。”

  我问:“梦多吗?”

  他说:“没梦。”

  杨鲁安先生是在无梦可做的情况下去世的。

  那年是2009年。

  2016年11月23日夜

作者:刘朝侠     责任编辑:张禹
Copyright 1996 - 2020 www.mj.org.cn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中国民主促进会
免责声明 | 联系我们 | 网站地图 | 主编信箱
京ICP备05026319号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17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