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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汽笛声

发布时间:2020-08-10     来源:《湖北民进》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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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最深处的汽笛声,是在睡梦里。
  记不清是几岁,也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 只知道快过年了,父亲带我去汉口,给叔叔舅舅家送豆丝糍粑。我家离汉口六七十里路,怎么去的,我没有任何印象。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去汉口,白天走了很多路,坐了好几趟车,去了江汉路的大舅伯家,去了汉阳的小舅舅家。除了觉得楼房很高马路很长汽车很多,剩下的就只有累。晚上住在叔叔家,好像是江岸车辆厂附近。虽然累,睡得却不踏实。半夜里,突然惊醒,耳畔回荡着高亢的汽笛声,在寂静的暗夜里特别响亮。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汽笛声。二舅伯家就在铁路边,逢年过节去,总要沿着铁路边的乡间小路走长长的一段,经常能看见火车驶过。不远处的小镇上有火车站,是小站,客车不停,货车要停,长长的汽笛声便偶有耳闻。
  但是,之前听过的所有汽笛声都比不上暗夜里的这声汽笛。这声音,穿透了黑暗,充满了力量,带着任性,要把沉睡的世界叫醒,告诉世界万物它要启程上路。这汽笛声,是出发前高调的辞行。我敛声静气倾听,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哪怕一丁点的细微响动。也许,我的不敢发出声音,跟汽笛声无关,只是对这无边黑夜的恐惧,是身处陌生之地的谨慎。但是,我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火车静静停在铁轨上的庞大身影,“呜”的一声长啸过后,车头的高烟囱里冒着白烟,又圆又大的车轮缓缓转动起来,由慢到快,撞击铁轨发出 “哐当哐当”的巨大声响。事实上,我不知道最近的火车站在哪儿,也不记得白天是否经过有铁轨的街道。一声汽笛之后,世界重归沉寂,我的思绪却跟着火车跑远了。火车要去哪儿?会经过二舅伯家附近的小镇吗?如果经过,我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坐火车回去? 
  那时,我还没有坐过火车。但我知道,客车是绿色的,货车是黑色的。每次遇到飞驰而过的绿火车,我都会专注地看车窗,虽是一晃而过, 看不清乘客的脸,但我能清晰地看见他们的脸都朝着车窗外。我常常想,他们看见我了吗?我什么时候也能坐上火车看窗外?是否也能看见一个满脸羡慕满眼渴望的小女孩伫立在铁路边向火车行注目礼? 
  梦想一夜之间变成了现实。没有任何预兆, 就在第二天,父亲告诉我要坐火车回去。我激动得无以复加,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坐火车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想的是,坐在火车上会看到什么呢?当我心潮澎湃地跟在父亲身后走上火车站台时,突然发现不对劲。停在我面前的,是一列黑色的火车。货车?我停下脚步用眼神询问父亲,父亲没有顾上我询问的眼光,而是一个劲地催促我:“快点快点,火车马上要开了。”坐在货车上,我根本看不到窗外, 因为没有车窗。车厢里很黑,也没有座位,我只能坐在地板上,抱着双腿,紧紧挨着父亲。黑暗中没有人说话,很快听见“呜”的一声汽笛声响,火车缓缓开动。像眼睛突然失明了一般,看不到任何物体可作为移动的参照物,只能通过身体的晃动感知火车在行进。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像被摒弃在世界之外。在黑暗里,时间过得分外漫长。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以致后来有了永远到不了头的不祥预感。当汽笛声再次响起,我竟然生出绝处逢生终于得救了的狂喜。货车门打开,熟悉的明亮世界扑面而来,果然是二舅伯家附近的小镇车站。我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坐货车了,哪怕是走回来, 也不坐货车。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以为梦想成真,兴兴头头地去了,结果却发现只是披着一件梦想的外衣,内里相去甚远。就像一道菜,菜谱上的名字很好听,端上桌却发现卖相不好味道也不好, 有受骗的感觉。
  同样是黑暗中的汽笛声,给我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前者是睥睨黑暗叫醒全世界的霸气, 像宣言,像龙吟,震动人心。后者却提醒身处黑暗之中的我,外面的世界是明晃晃的,它唤醒了沉睡在我心灵深处的自卑。
  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看待这次货车之旅的, 之后我几乎每年年关都跟他去汉口,但他再没带我坐过货车。绿火车也没有坐过。这次不爽的货车之旅,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汽笛和火车无感。一九九六年,武麻铁路开通。我去武汉上学,要在一座桥旁边等客运汽车,桥下面就是武麻铁路。火车经常看见,汽笛也三不五时听到, 但我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直到一九九七年暑假,我跟着男友去武昌火车站坐火车回他老家。虽然是第一次坐火车,可当我跨进绿色的车厢,在有靠背的三连座长椅上坐下来时,心情并不激动。但是,当汽笛“呜” 地响起时,我突然被惊醒。我抬起车窗玻璃,把头伸出窗外,看着平行线般的铁轨在夏日骄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逶迤而去,直到与天交界的远方。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勇气先于火车沿着铁轨跑远了。我的心里只剩下忐忑。那个听他描述过多次的遥远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的父母兄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嫂子们又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会喜欢我吗?他的邻居们会跑过来围观我吗?种种念头,一齐涌进脑中。我期待着汽笛声再次响起,又不愿意汽笛声再次响起,根本无心看窗外的风景。
  所有的旅程都有终点。汽笛声终究在三个小时后嘹亮地响起,像是欢迎第一次来岳阳的我。那时候洞庭湖大桥还没有修建,过洞庭湖的客车都要搭渡船。那年洞庭湖的水很大浪也很大,渡船行进时,浪花都溅到甲板上了。看着烟波浩渺的一大片水域,我想起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想起了“八百里洞庭”。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哪怕他家里人不认可我,我也不虚此行, 我坐了火车,吃了超级辣的鱼(等渡船时在小贩那里买的,他说不辣,可我差点被辣死),看到了洞庭湖,还有一马平川的洞庭湖平原。我仿佛是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坐火车,才想起小时候想过的坐火车要做的事,才想到回去的时候一定要盯着车窗外,看有没有一个如我当年一般的小女孩在向飞驰的火车行注目礼。
  回程却没有来时幸运。男友老家离岳阳有百来里路,火车票只能随到随买,我们买到的是一趟加班车的站票。从岳阳到武汉,这趟加班车走走停停,硬是走了五个多小时。时值盛夏,拥挤的车厢里既没电扇也没空调,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风发烫。每个人都是一个发热源,都想离别人远点,但又无法拉开距离,只有满身臭汗地挤在一起。我左腿站累了换右腿,右腿站累了换左腿, 实在受不了,就倚在旁边的一个大包袱上,省点力气。还要看包袱主人的脸色。这是我最难受的一次坐火车经历。自此我才知道,坐客车不一定比货车舒服。
  从第二年开始,每年过年我们都要回老家, 火车成了首选的交通工具。因为春运,人特别多,很多时候是站票,人挨人地站着,不找物体倚靠,也不会摔倒。一节车厢就像一个超级大的沙丁鱼罐头。车窗外的风景是看得见的,但没有心情看。这个时候,对汽笛声却异常期盼。盼着火车快点开,盼着火车快点到。站在车里实在太难受了,时间长不说,气味还难闻。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抱着孩子站两三个小时,腰酸腿痛, 手臂都要瘫了。此时,坐火车回老家,对于我, 已经成了畏途。但是,火车依然是首选,除非买不到火车票,我们才会坐长途大巴,毕竟坐火车最便宜。从武昌火车站到岳阳,开始绿皮火车票价是十七元五角,后来改成空调车,票价是三十三元。
  除了过年,平时我也频繁地坐火车,往返于武汉和黄石之间,大约半个月一趟。第一次去黄石,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下旬,彼时男友大学毕业去了黄石一家国企。我在武昌火车站坐上火车, 开启了我延续至今的双城生活。我总是周五下午去,周日下午回。那时我在村小任教,到武昌火车站之前,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转两趟车。旅途劳顿不算什么,最怕的是赶不上最后一趟火车。有几次,紧赶慢赶,好歹在开车前赶到了火车站,却被告知已停止售票。火车票十一元,汽车票二十五元。懊悔得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又赶紧抱着孩子提着包往长途汽车站赶,生怕错过最后一趟汽车。所以,那时候,每次去黄石, 只有坐上火车,我才能松口气。
  不记得是哪一年,武昌火车站至黄石的平价火车停开了。遗憾之余,我只有转战长途汽车站,继续在武汉和黄石之间为祖国的交通事业作贡献。
  二零零九年四月,合武高速铁路开通,从我们村前经过。每次看到白色的和谐号列车快速呼啸而过,我就会想,坐在车上看我们村,会是什么样的呢?这年底,岳阳东站建成,从武汉到岳阳可以坐高铁。二零一零年,我们开始坐高铁回老家,虽然票价是绿火车的三倍,但时间只有绿火车的三分之一,并且,乘车环境和舒适度是绿火车无法比拟的。二零一四年六月武汉至黄石的城际铁路建成通车,我回黄石就在武汉站坐城际或者动车。
  二零一五年暑假,我终于有机会坐在高铁上看我们村了。那次我带中考完的儿子去北京旅游,去程坐的绿火车的硬卧,整整一晚上。回来买不到硬卧,只好买了高铁票,时间是绿火车的一半,票价是绿火车的两倍。得知这趟高铁要从我们村前经过,我很激动。车一过孝感,我就睁大眼睛盯着车窗外。可惜,车速太快,车窗外一晃而过的田园村庄看起来都那么相似,根本来不及仔细分辨,也就没法准确判定哪是我们村。之后,去合肥去西安,都坐过这条线,都是睁大眼睛仔细辨认,依然找不到我们村。
  最近一次听到火车汽笛是去年暑假。我带高中毕业的儿子去西北旅行,从武昌火车站出发, 目的地是青海省西宁市。坐的硬卧,二十五个小时。儿子在上铺,我在中铺,床窄不打紧,上下两个铺之间的空间距离太小,不说站,坐都不行。去的时候还好,对美景的憧憬冲淡了乘车的不适。回来就不行了,儿子不停地抱怨,再也不坐这种车了,走得慢,床铺窄,味难闻。总之, 各种挑剔。最后总结说,以后再出门旅行,要么坐飞机,要么坐高铁,要么自驾。
  我无话可说,想起了自己在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飞机、高铁、自驾,听都没听说过,甚至连绿火车都没坐过。
  世界变化得如此之快,科技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绿火车被高铁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网上消息,有人提议取消绿皮火车。我突然很怀念那声暗夜里的汽笛,也怀念那列货车的汽笛,甚至所有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汽笛。

作者:彭丽丽     责任编辑:代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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