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素兰:三脚猫
我坐在屋檐下陪老母亲晒太阳,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这时弟媳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对我说:“姐,你不是喜欢猫吗?那只三脚野猫又来了,在后院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是年纪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像个小孩子。我喜欢猫猫狗狗,乐意和它们交朋友;实在交不上朋友的,我就远远近近地观察它们,把它们的故事写下来。
我随着弟媳走到后院,看到后院有两只猫——两只都是灰猫,一只是我家的家猫,一只就是我弟媳说的野猫。野猫的爪子是白色的,右前爪完全没了,走路只能用三条腿,难怪弟媳叫它三脚猫。
三脚猫听到我的脚步,本能地将身子缩到了柴草垛下面。它虎踞在地上,两只灰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注视着我的动静,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
弟媳想把猫逗引出来,就在院子中央的猫食盆里放了一个刚剁下来的鸡头,还有一点儿鸡的内脏杂碎,然后“咪咪,咪咪”地叫着,逗引猫来吃。
我家的灰猫立即跑到猫食盆前,端端正正地坐下,准备享用大餐。可是,它的嘴还没有伸进猫食盆里呢,倏地一下,那只野猫像一道闪电似的从柴草垛下面射出来,抢在我家灰猫的前面,牢牢霸住了猫食盆,它用三条腿飞奔,速度依然快得惊人。
我家灰猫大约是平时被这只三脚野猫抢夺惯了,或者因为养尊处优,根本不饿,它干脆退后几步,将猫食盆完全让出来,只是蹲在一旁看着野猫狼吞虎咽。
野猫倒是挺会打算的———它先是吃尽了猫食盆里的鸡内脏杂碎,然后叼起那个鸡头,从猫食盆边走向杂物间,蹭蹭蹭三步便沿着柱子爬上屋梁,翩然翻上屋顶,消失在围墙外面。它嘴里叼着那个鸡头,用三条腿攀柱子、上屋顶、翻墙,如履平地,动作灵巧,一气呵成。它叼起鸡头从猫食盆边起身的时候,头微微向上昂着,动作不慌不忙,神情冷傲得不像个盗贼,倒像个国王。
我注意到,三脚猫的脖子上套着一个蓝色的颈圈,是用一段电线做的。
弟媳告诉我,这个颈圈是她给挂上去的,那还是两年前的事。
两年前,弟媳娘家有一个邻居在山上放了一个铁夹子,准备夹野兔子,结果野兔子没有夹到,却夹了一只野猫。
我小的时候,因为农业学大寨,到处开荒种地,山上光秃秃的连茅草都没有几根,更别提野物。如今山上林木茂密,野兔、野鸡、黄麂多了起来,甚至连野猪也时有出没。村里有些人就学着猎户的样子,也在山里放绳套或者铁夹子,猎捕野物。但因为不是正儿八经的猎户,所以,往往一放就是十天半月没有去理,有时候甚至都忘记了。
这人也一样,铁夹子在山里放了差不多半个月,他才进山去看。铁夹子上果然夹着一个东西———却是一只野猫。
也不知道这猫究竟被夹了多久,右前爪被夹断了,小东西好歹还活着。
那人没打算救治这只野猫,但也没有当即把它扔在山林里。他把这小野猫连同铁夹子一起带回来,只是想向邻人炫耀一下:瞧,夹着野物了!
这事被我弟媳看到了,觉得这猫可怜,就把它收留了下来,还在它脖子上套了一个用电线做的颈圈,用一段绳子拴起来喂养它。野猫当时已经奄奄一息,没有了反抗的力气,或者聪明的它知道我弟媳是想救治它,便任由我弟媳在它的脖子上摆弄,在它脚爪上敷药。想这野猫若能救活,拴着养一段,大概也就能把它养亲了,变成家猫。
她原是没有抱多大希望的,只是不忍心看它受罪而已。没想到这小野物的生命力竟那样强大。慢慢地它腿上的伤口愈合了。虽然右前爪完全失去了,但它的伤一好,野性也就完全恢复了———野猫每天对拴它的绳子挣扎反抗,对靠近它的人,包括我的弟媳妇也呲牙咧嘴地威胁,完全不念她的救命之恩。弟媳便只好砍断绳子放它走了。她原本是想把它脖子上的颈圈取掉的,但它一觉察到她走近,便炸开身上的毛,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威胁声。弟媳不敢近它,只得任由那段颈圈留在野猫的脖子上做纪念。
“好在那个颈圈原本是一段包了皮的电线做的,而且松松的,不会妨碍它。”弟媳说。
野猫离开我弟媳娘家以后,时常会出现在我家后院。是不是因为我家离山近,又养了猫,野猫想打打牙祭的时候很方便,寂寞的时候又可以找到猫做朋友?
三脚野猫在我家院子里表演掠食、攀柱、上梁、翻屋顶功夫的时候,我家灰猫一直坐在旁边看着,一声不吭。直到三脚野猫跳墙而去,我家灰猫才喵喵叫了两声,我猜我家灰猫是在问三脚野猫:“您这就走啦?您什么时候再来?”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湖南师范大学教授、湖南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