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侠:一场无限的阅读——博尔赫斯劄记
一
博尔赫斯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他的书被视为书中之书。1999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博尔赫斯全集》(五卷),我读了二十多遍。
毛姆说:“每当我开始写小说之前,我就会再读一遍《坎戴德》,这样一来,我心中便知道明朗、优雅、风趣的语言该是什么样了。”博尔赫斯对我也有同样的启发。
二十年前读完第一遍,写过一篇读后随笔,拿去发表,编审没看懂,反问我:“读过博尔赫斯吗?”这篇没发表的稿子在三次搬家中丢失了。
博尔赫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巴勒莫》中写道:“现实的日趋混乱的模样,夹杂着嘲弄、意外……我冒着写下众所周知的真实的危险把一切都写下来……”这可能才是许多文章不能发表的主要原因吧。
二
最初,博尔赫斯感动我的是他双目失明,却有惊人的阅读和创作。
“我的眼睛是从幼年起逐渐失明的。这就像夏日的黄昏缓缓降临一样。”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八十八个年头,眼睛动过八次手术,却阅读了卷帙浩繁的古今书籍,在黑暗中完成了浩大的著作。
在现实中,面对悖论,面对悖论所造成的困境,博尔赫斯使我平静下来,继续哪怕是在黑暗中孤独摸索的里程。
正如博尔赫斯的眼睛从幼年起逐渐失明,人生之与万物的拥有,也是一个逐渐失去的过程。博尔赫斯对有无、得失的彻悟,似乎和释迦牟尼、老子、苏格拉底这样的圣哲一样看得清楚。他说:“不应该把失明看作什么特别悲哀或特别可怕的事情……应该把它看做是一种生活方式:人类的一种生活方式。失明也有好处。有些东西我还应归功于黑暗……一个诗人应当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以便让我将它们转化为诗歌。”
三
如果把博尔赫斯作为朋友,会发现,他和我们有极为接近之处。现实中的博尔赫斯是一个羔羊一般懦弱的人,内向、害羞,年近四十岁时,只是在狭小的文学圈子有一定影响,为杂志撰稿,收入不稳定,四十五岁时,他才决定克服口吃的毛病。直到六十二岁的时候,他获得了“福门托奖”,才得到国际上的承认。
他的文字是命运的记录,那种平静淡泊,是经过无奈、痛苦之后才得到的。“我曾经想过,人们的生活不论如何错综复杂,千头万绪,事实上只有一个瞬间:也就是大彻大悟,知道自己是谁的那个瞬间。”
以“同情”视人,以“同情”反观,会多几分平易、慈悲,也增加些许自新和前行的勇气。
四
由于失明,博尔赫斯深深地埋伏在黑暗中,用思考和写作参悟人生和万物,呈现出哲人的透彻和灵悟。他通过审视人世的混乱、孤独和无助,经历了比常人丰富无数倍的人生。
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镜子”“迷宫”“沙粒”“匕首”“老虎”,是对人类迷失本性、有意制造乱局、暴力以及世界演进的讲述。
“人人都从自己的个人财产和个人目标出发来思考,结果是全面的毁灭。”他看透了世相。
对一件事的后悔就是对过去的修正。每时每刻,没有一个人不是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他清楚这必然的因果。
“最小的事实是以无边无际的宇宙作为前提的;反之,宇宙也是以最小的事实为前提的。”他能站到世外看待事物。
每个东西都是全部东西,世界是一个无穷原因的无穷结果。这近乎是全息论,又是认识论。
他对生命的看法平静而客观——事实上我们是在天天死亡,天天出生。我们在持续不断地出生和死亡。
五
“弥尔顿活着就是为了写一部英雄史诗。他从小的时候起,也许在他写下第一行诗句之间,他就明白他要从事文学……他在写诗的艺术上苦练了许多年。他学习希伯来语、阿拉伯语、意大利语、法语、希腊语当然还有拉丁文。他创作拉丁文和希腊语的六韵步诗和托斯卡纳式的十一音节诗。他的创作是有节制的,因为他感到无节制的创作会消耗他写诗的才能。他在三十六岁时写道,诗人应该是首诗……”这段话,可以说是博尔赫斯的的自述。
他对传统的认识较为深远,他说:“我们应该把宇宙看做我们的遗产。”
博尔赫斯掌握多种语言,他说:“我找了一本海涅的《抒情的间奏》,还有一本英德词典,就看起来;结果第二个或第三个月底,我发现自己不用再翻词典也能挺自如地读下去了。”原著加词典掌握一门外语,是一种很好的方法。《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谈到,日本学者仓石刚来北京,找人讲解《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学习了四个月,打下了非常好的中文基础。方法类似。
六
“我们尝试了诗;我们也尝试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说,生命就是由诗篇组成的。”他认为诗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于自身,就是生活本身。
他认为,书籍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阅读使文字得以再生,一本书就是一场对话,一种关系形式,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新奇的体验,美产生于读者和作品接触的那一瞬间,是一种玄妙的结合,阅读的过程也是作品发展的过程。
人类最好的精灵都像着了魔似的在昏睡,有待我们用语言来打破其沉睡。我们必须把书打开,精灵们就会觉醒,这样,我们就能同人类最优秀的分子结为伙伴。
我们要在书本上多下功夫,重读比初读还重要。赫拉克利特说过,没有人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没有人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流水是变化的,我们自己比流水变动得还快。我们每读一本书,书就变化一次,对书中字义的体会就不同,更何况书籍里满载着逝去的往事。
他认为柏拉图创造了苏格拉底,同理,阅读复活了作家。
“诗自己创造出自己”该怎么理解呢?他是精神与形式自洽而涌现出的类似星辰和生灵的美好事物。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潜伏着,等待着我们。”世界是一部我们必须阅读并不断续写的作品。世界史就是一部描写我们的书。
要写的书等待着作家,作家等待着他的作品,作家被他写的东西改变着。
“命运没有好坏之分,但是人们应该遵照内心的呼唤行事。”他虽然眼睛失明,但却探知到许多世人看不到的事物。他是一个勇者,他说:“在体格方面我是个弱者,但在智力方面我却不然。我从未迎合过权势或群氓。”
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他却用文学的方式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衍生不已,枝叶纷披。
七
有人认为每一个国家都有一部书作为它的代表,必须有一个代表性的作家。比如德国选择了歌德。
“光明的文字划过黑暗,比流星更为神奇。”博尔赫斯不只属于阿根廷,而是属于世界,他深深地影响了遥远中国的文学。其实,优秀的作家都是超越国界的。
“即使没有人看见,也点亮灯盏吧。上帝将会看见。”这句话提醒我,拿起笔来写作,写出灯盏一样明亮的文字。
2021年3月27日于止堂
后记:基于对博尔赫斯的热爱,除了1999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博尔赫斯全集》(五卷),后来又寻得上海译文出版社《博尔赫斯全集》(诗歌卷十二卷)、《博尔赫斯全集》(文集十六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博尔赫斯谈话录》,新星出版社《最后的对话》(两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博尔赫斯大传》。
对这三十七本书反复阅读,不仅领会了博尔赫斯,对世界文学、历史、哲学、宗教、科学,以及人文地理都有了更多的了解。
深入阅读,启发了我的思考,激发了我写作和其它艺术创作的灵感,也影响了我对世界的认识,扩展了人生的界域,打通了思想的“时光隧道”。
深入阅读,使我和博尔赫斯忘年好友一般对坐倾谈,探索文学艺术和世界的过往与未来。从读书、写书,到用脚步书写人生之书,在阅读中不断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