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亮也
我写文章有两怕:一是不熟的事,我怕;二是过熟了后,便迟迟怕下笔。每回脱稿,都在熟与不熟之间写就的。这回要写学亮兄,就因为熟,便如老虎吃天,不知道从哪儿下口。
我认识李学亮,少说也有十五六年,但真熟起来,是这两年。他为《丝路游》杂志拍照片,相见的机会才多了。我随他先后进过几回山。记得第一次去“亚心”拍照,正是冬季最冷的月份。“亚心”更冷,一片开阔的荒野,积雪就埋过小腿肚,还是个风口。一过下午,气温多在零下36度。同行的记者小谭和我下了学亮的越野车,便钻进“亚心”守护员吴老爹的小屋。学亮只身背起摄影包,拎着三脚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向“亚心”铁塔奔去。
大凡拍风景照,都是等太阳快要落山的那一霎那。学亮先得踩点选角度,架好相机等着。小谭采访吴老爹,我也围在火炉旁喝茶取暖。吴老爹却时不时惦着雪地里拍照的学亮。学亮一鼓作气地冲刺,不仅感动了我们,显然也打动了吴老爹。老爹狐疑地瞄着窗外,喃喃地问道:“那人站了那么久,也不进屋暖和暖和?”我解释说:“他不能离开,要等光线呢。”老爹赞许地点了点头:“照相的我见得多了,像他这样卖力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眼看太阳快落了,学亮已经在雪窝里待了近两个小时。我迎了上去,见他正冻得来回跺脚跟,声调里带着颤音对我说:“等光线再暗些还可以照一张。”看他如此执著,我也就不好再提进屋暖和一会儿的话了。
铁塔一拍完,他便急忙收拾东西,催促我帮他拎上包,换个角度,再抢拍一张。他边跑边强调:“反正已经冻透了,跑一跑还能暖暖身子。”我尾随在他身后,一阵狂奔,跑不到二百米,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他预先踩准的位置,相机一支,忙着对焦距。我看他真像个狙击手,来回摆弄着测光表,不停地倒换片盒,仿佛打仗一样。光线彻底暗下去后,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赶得很及时,抓拍了几张。
我问他要不要去吴老爹的屋里暖和一阵子?他头也不回顶了我一句:“赶紧叫小谭,天再黑一点,车就别想开出这片雪窝子。”我们匆匆地跟吴老爹道了别,学亮待车发动热后,一脚油门急急地离开“亚心”。果然路上车道极难辨认,几次把我们陷进雪中。好在他那辆车前后驱动都有加力装置,不然的话非把我们困在“亚心”不可!回到家,已经是夜深了。我们刚感慨了一句:这趟拍照还真辛苦啊!学亮马上不以为然的驳道:这还叫辛苦?比起我在戈壁荒漠中的拍照,这回应该算是一次享受了!我就问学亮这些年照相挣了多少钱?学亮哈哈一乐,说他全部家底都在身上背的这个三十多公斤重的摄影包里。三菱越野车是借朋友钱买的,单位新分了一套房子,是妹妹帮着装修的……
有一回我们在他家聚餐,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问他怎么连个冰箱都不买?他把眼珠子一翻:哪有钱?再说买冰箱干啥?装“打了包”的剩菜?我一年三百天在野外,冰箱空着摆样子?到他“后堂”一看,还保留着刚装修过的干净模样,他就根本不做饭,最多是清炖一锅羊肉,买一摞馕,除了二十多万元的相机外,学亮还给自己配了套上万元的发烧音响。他是从音乐行当转入摄影的,耳朵离不开音乐。上到车上,第一脚油门,接下来的动作就是打开音响。他在个人吃穿用具上很简约,但照起相来,用胶卷上头,却显得极奢侈浪费。我见他在野外拍照,左一张右一张,照完彩色照黑白,就劝他“悠着点”,他立刻愤怒地脸红到脖子根喝道:“你知道啥!来一趟容易么?眼前的景你就是站在同一个地方,过了这一刻,别想再见到它们了。比起这伟大的风景来,胶卷算得了什么?你记住,胶卷在它没有被感光时,永远是个零!只有当它感过光后,它才有生命,才有存在的价值!而你像上帝一样,正是赋予它生命的那个人。”
学亮以新疆山川地貌为主题的摄影作品,我基本上都浏览过。其突出的一点是“没人”:他的作品,没有用人物来做画面中的装饰与点缀。他已经走出了风光的“甜美区”,很多同行徘徊于此间,最终不能自拔而自废掉。学亮却能发现西部风景的内质,从而向着更高远,更雄浑,更壮阔的,有如交响乐般的深层次审美领域跃去。
摄影界有句行话:拍风光靠天吃饭。这“靠”字该和老农的“靠”字有着本质的差别。老农的“靠”压根儿就是听天由命的依靠,而摄影家的这一“靠”,包含了拍摄的艰难与辛苦。等来一个摄影的好天,对摄影家无疑是一次节日。学亮写过一篇谈拍摄体会的文章,他给文章取名叫《等待天亮》。文章好坏且不论,名字实在取得太好!四个字大有深意,不是由心灵中唤出的激情,便不会有那样一种体验。《旧约全书》里有一段话,常常为世人误解:“我看到阳光之下,快跑者未必能赢,力战者未必能胜,智慧者未必得粮食,明智者未必得财富,灵巧者未必得喜悦,他们所得的只是时间和机遇。”时间和机遇,多么的重要!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把握住自己的时间从而把握住机遇呢?学亮对时间的敏感几乎和他对镜头的敏感一样。这两年他放弃了所有的诱惑,全心全意投向摄影。你看他那不经意的穿着,不修饰但很有浪漫感的头发,以及他嘶哑的但却带有亲和力的声调,很容易让人们把他猜做是一位画家。现代摄影与绘画血缘最近,一位优秀的摄影家,很知道往画家那里靠。有一位画家朋友看了他的摄影作品,问他从前学过画画?他答曰:没有,从前是吹小号的。音乐肯定启发过他的创作灵感!他才是一个“真正不回家的人”,在家里他几乎待不住,只有到了荒野,他的内心才能平静。都市里的种种焦虑,惶惑,烦琐,各种应酬,都让他牙疼,走进大漠,走进原始的胡杨林,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在那儿,他可以脱的一丝不挂,赤条条地尽情享受自然,沙浴,日光浴,风浴……
他强调自己的做人原则:从不打骂女人;从不呵斥孩子;有了钱就花,花完了再挣。他认为男人的经历才是男人的财富。生活平庸无奇,最让人无法容忍,所以他两次结婚两次离异。说起来只有哲学家才有不结婚的传统,那是为了哲学的纯粹性,或者是哲学的不近人情。做为艺术家的学亮,卸掉了家庭的包袱,而掂起摄影大包,毕竟这三十公斤重的包,比起家庭的包袱要轻得多!但是其心理的承受力也不轻,要能承受住人性自身的弱点,要超凡脱俗,要敢于承受孤独,要能耐住寂寞,还要始终保持身上的侠气。
对学亮身上的英雄气,我丝毫也不怀疑。他是那种活出真性情的人,这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真是不多。跟农夫野老交谈而不失谦恭之态,和权贵名流相处,没有丝毫奴颜媚骨。这便是我喜欢和学亮相交的真正缘由。
学亮从青河回来,疲劳还未缓过,便给我电话:出来,一块儿喝酒吃饭。他滴酒不敢沾,喜欢请朋友喝酒,手里握着可乐,在我耳旁低声嘶鸣着:“啥叫幸福?当我一个人开着车,往回走,几十公里的平坦大道,前后没有一辆车,我几乎产生错觉:这路是专为我修的?你说我多奢侈?这不幸福?”他劝我能喝就多喝,说他进了一趟死亡之海,对生命有了一种新感悟,比起浩瀚的大漠来,人渺小得算个啥!抓住时光吧,兄弟,让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问心无愧。
我的头也喝大了,望着他脑门子上沁出的些微细汗,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从前上学时,咬文嚼字的语文老师,有一回讲到“黎明”这个词时,便拖长调地解释道:“黎明者——天方亮也”。我当时没听懂,却一直记着。学亮现在恰好就处在“天方亮也”这个节骨眼上,他从“等待天亮”到“天方亮也”,这中间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劳动。今后等待他的将是更大的付出,这个有如“藏獒”一样的西部硬汉,一定还有着如日中天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