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书简——叶圣陶(下)
老人还有一种难得的习惯。每逢得到赠书时必给作者回信致谢,虽然不过寥寥数语,也写得风趣盎然。手头还保存着他的几封来信,大半是得到赠书后的覆信。1981年12月信上说:“承贶新印《山川•历史•人物》,今日拜领,感之无极。甚爱读兄书,而目力不争气,未能通读。然刊于《读书》诸篇皆分次勉力徐读,得大欣悦。
今于此册,亦当如是,然未知何日得卒业也。”1982年6月信说:“今日接惠赐《榆下说书》,喜不可支。敬申谢忱。此事由兄说之,可喜一。不切边装订久不遇,徐徐翻之裁之,别有妙趣,可喜二。最重要者兄之笔墨,娓娓谈说,悉具佳致,可喜三。我虽以视力衰退,鲜亲书册,兄此书或将勉力阅览其一部分也。”
1982年11月19日信谈到巴金伤腿及沈从文新著事,说明他对出版事业之关心和对新出好书的渴望,是一封很有意思的信:“黄裳兄惠鉴:正欲作书,而十五日手示先到,敬诵悉。《淮上行》登出之时必令家中人念与我听之。此法虽颇迟缓,总较对书兴叹为胜。得巴金之女小林来信,云用牵引法治伤腿,可不须动手术,然牵引须历六周,卧床动弹不得,思之亦复可虑。蜀中书信,先友王伯祥先生家保留前期之一部分。
今分两次载于《收获》,渝州书载今年之末期,嘉州书载明年之首期,依尊意补人前曾删去者,小引中且叙及尊意也。所云正欲作书,请道其详。闻知从文研究服饰之著作已出版,屡与至善至诚商量,何日往访从文一观之。既而思访晤之顷,听念文稿既不可能,翻看图版亦不能遍看且看清。即令假归,其文亦未能遍听,其图仍未能看清,遂作罢。近接《读书》十月号,知刊载尊作介绍从文此书,亟令至诚诵之,分两次诵毕,我听之大感欣慰。兄之文边叙边评,精当扼要,俾我宛然如读从文之书,洵可感佩。而从文二三十年来潜心著述,言必有据,思无虚骛,虽其凭藉之赡富,亦由识力之邃密也。
此书由何家出版,尚未探悉。闻非国内出。我以为如此著作而不由国内出版社出,实为出版界之羞。不甚识货,印刷技术差,皆堪羞也。我耳目均极差,极感不方便。惟念有涯总跟不上无涯,聊以自宽耳,余俟后叙,敬候撰安。
叶圣陶。1982年11月19日上午。”
此信用钢笔写于稿纸上,字迹清晰有力,可见此时老人精力尚未大衰。
听见有一本好书,就亟想一看,跃跃欲试之状如见。隔了不到两个月,他又来一信,还是有关沈从文的新书的。
“黄裳兄惠鉴:接到赐寄《金陵五记》,欣感如前度屡蒙赠书时,多谢多谢。即将全册徐徐裁开,此裁书亦为一乐。至于听受,须待有人得闲乃可,已成习惯,不亟亟矣。于《读书》听台从介绍《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之作,兴不可遏,即托范用同志代向香港购之。书去数日而巨册已送来,讶其迅速,听来者说明,乃知系范用同志出版社所藏。云尽可观玩,不急于交还。此本价昂,国内亦将印行云云。范用同志之意深可感。惟观玩此巨册,言之亦复可懂。字体不小,墨色不淡,而我凭二镜亦不能看清。只能看图,图之细微处固莫能辨,其说明亦依稀仿佛,看明白者不逮其半。如许文字不便听人诵读,只得放弃,其怅惘可想矣。近赴医院,请问眼科大夫,可否认真检验,配一副较便于阅览之眼镜。大夫悉心检验,断言配眼镜先须去白内障,而此非小手术,大夫亦不言为我动手术。我则从此断念,不作重配眼镜之想。得便时即令人念诵,不便时即不与文字为缘,只能如是,非安之不可。琐琐叙个人事,有渎清听,深歉。即请撰安。叶圣陶。1983年1月10日下午。”
关于蜀中书信及报告文学事,又有一长信:“黄裳兄惠鉴:上月廿九日手书敬诵。前载于文学集林之书信,系徐调孚兄所摘采。当年蜀中寄沪之书极多,汇存于王伯翁处,嗣以孤岛情势紧张,伯翁毁之。伯翁逝世之后,其子湜华发现遗而未毁之一包,截至1939年秋止。
今已令志诚钞录。因来示提及,故以奉告。大著《榆下说书》不能自观,日来令孙媳于每夜读四五页,已听得三篇——《杨龙友》、《阿英一封信》、《日记•日记文学•日记侦察学》。《杨龙友》令我长见闻甚多,议论至公平允当,极为心折。听《日记……》之篇,始知日记文学已为通用名称,自愧所见之不广。前些时姜德明同志来书中提及日记文学,我谓日记即称日记可矣,何须加称文学。既有日记文学,殆将有书信文学游记文学等名陆续新生。未免巧立名目,近乎赘矣。诸种文学中又有所谓报告文学者,或称报导文学,其名殊不可解。据云其作法系叙真人真事,而又不必切合其人其事,作者尽可驰骋想象,出以虚构。由此而引起被叙者家属之不满,已颇有所闻。
尊见于此如何看法,如有兴不妨提笔论之。尊集中尚有多篇欲一听,惜诵读者暇时不多,未能连日不断为我念若干页耳。执笔闲谈,字不成字,良愧。
敬请撰安。叶圣陶(1982年)7月7日下午。”
80年代初,报告文学兴起,一时颇有讨论。其主要弊病,如圣老所说,正在想象与虚构。惭愧得很,我未能执笔参加讨论。其后此道大行,又衍化为纪实文学,作者蜂起,书摊上陈列的大都是这类东西,虚构益多,去事实愈远,读者也以读“×宫+×朝”的态度对之,消闲解闷之余又可窥见某些政坛秘闻,一时畅销,成为一大文化现象。可惜圣老已不及见矣。
叶老自己不藏书,也不讲究版本。抗战中郑西谛在上海发现也是园藏古今杂剧,惊为国宝,电重庆教部拨重金买得。圣老对此是不以为然的。1938年7月2日信中说:
“铎兄代购之元曲,中间有无出色之作?教部居然有此闲钱,亦殊可异。
现在只要看到难民之流离颠沛,战地之伤残破坏,则那些古董实在毫无出钱保存之理由,我们即没有一只夏鼎商彝,没有一本宋元精椠,只要大家争气,仍不失为大中华民族也。以教部而为此,亦不知大体之一证矣。”
话虽如此,他也能理解并同情朋友们的搜书,有他为《西谛书话》写的序为证。这也是他胸襟宽阔的一个方面,也决不从钱眼里看问题,以为这只是倒卖钱财的手段。我自己做过一件荒唐事,请俞平伯先生为一本《拙政园诗余》作跋后,又再请叶圣老也写一篇,还寄去了几页备用的旧格子纸,却全然没有想到叶老已不能写小字了。书寄去后不久就得到他的回信:“黄裳兄惠鉴:大札接诵。前日平翁来访,携来拙政园诗余及所撰题辞。
我亦勉书数语,先以裁贴之一纸写之,模糊歪斜,只得易一纸,写到第七行又写错。附来旧纸只余一张,不敢再写。因钞录拙稿,敢请兄缮录之。平翁题辞附词集中挂号寄上。写错之一纸附此书寄上,藉见我确已不能作小字。
匆匆,即请著安。叶圣陶。(1980年)5月3日。”
接此信后真使我有惶悚无地之感,同时更感到老人嗢噱的温暖,自己的荒唐举动正如一个顽皮孩子在大人而前撒娇放肆一般。多年来一直在老人的提携护惜之下,当此老人百年冥诞之时,只能缀辑遗文,少抒怀念。殊不能尽其感念之情于万一也。
1994年9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