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赵朴初的交往(下)
朴老一生俭朴,别无嗜好。于艺术诸门类,兴趣甚广。古典文学、宋元理学、诗词歌赋、书画金石、戏曲音律不仅造诣高深。且见解精辟。但是他最喜爱的唯书法和昆曲。
他的书法,已自成一格,无论蝇头小楷或大椽榜书,皆清逸挺秀,已被海内外称为“赵体”和“朴初行书”,书法界咸推为领袖人物。他对昆曲艺术的爱好和研究,已有70多年历史。 “在当时传习所的学生刚出道时,我就在‘新乐府’看他们仙霓社的实习演出。”朴老曾对我说,“当时最出名的,小生是顾传阶,旦角是张传芳,副丑是王传淞。我是基本上每场必看的。”“当时你几岁?”我问。“20岁左右。”他答道,“已经会‘摊铺盖’拍曲子了。”
赵朴老于抗日战争前后直到解放战争取得全面胜利,在上海住的时间最长。他不仅看南昆的传字辈和俞振飞的戏,也看到南方来演出的北昆韩世昌、白云生、侯玉山和马祥麟的戏,并和徐凌云、赵景深等名票极熟。周恩来在40年代就知道赵朴初和昆曲界的交往,所以1956年浙江昆剧团新整理的《十五贯》演出成功后,周总理在中南海紫光阁为浙昆主持座谈会时,嘱咐剧团要多向各方面请教,提出“有几位昆曲爱好者不能忘记,一位是王昆仑,一位是赵朴初,都是有研究的。”所以浙昆团长周传瑛请文化部艺术局副局长马彦祥陪他去拜访两位名家。从此。浙江昆剧团和赵朴老就结下了不解缘。
“看戏也是一种缘分。原来不认识,看了戏。就成为朋友,交了朋友,就更要去看戏。”朴老对我说,“我很领受昆曲界对我的情,慢慢就觉得欠了人家的情,如果关心也可以算报答,我就不能不关心了。”
1987年,赵朴老偕夫人陈邦织来杭州,主持召开全国宗教工作会议。到医院探望我时,询问浙昆的情况。我就建议浙昆为赵朴老演出一场折子戏。省文化厅很支持,决定在武林路小剧场演出四出折子:《思凡》、《下山》、《界牌关》和《赠剑》。原定是专为朴老夫妇演出的,不料统战部的工作人员不明情况,竟用面包车把佛教、道教、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六大宗教领袖都送来了。朴老思路敏捷,马上把我叫到一边说:“现在各方面的宗教人士都在,你们怎么能演和尚尼姑思凡成亲的戏呢?”并且严肃地提出,“不演是中策,照演是下策,换戏是上策,马上就要开演,怎么办?”当时有关领导研究后,决定让浙昆业务团长汗世瑜考虑换戏。汪世瑜立刻和王奉梅商量后,二人改演《跪池》,把第一出调到第四出,有一个小时可准备。结果,《跪池》演得很成功,赵朴老称赞道:“我也是有意试试你们的硬功夫和真功夫到底行不行!”戏散后,他让夫人陈邦织大姐交给我一个任务,定要我代他送300元给演职员作夜餐费,剧团不肯收,他正色道:“我是政协副主席,大小是国家干部,怎么可以扰民贪便宜?” 1998年春节,赵朴老给我写贺年信时,提出:“浙昆培养青少年不容易,拟捐助一点钱,杯水车薪,略尽绵力,望勿拒绝。”我立刻和浙江京昆剧院院长汪世瑜商量后,写信去婉转辞谢。但是朴老在春节前后两次寄来各1万元,并且坦述道:“我的工资和内人陈邦织的离休金已足够我们生活,区区小数,聊表心意。千万不要推却。”浙昆上下四代演职员都非常感动。我们将剧院的工作计划和青少年演员培养的情况向他书面汇报后,他鉴于浙昆86岁的张娴老师(周传瑛的夫人)以下的几位老人,和汪世瑜等有较突出贡献的(包括5位梅花奖得主)14位演 职员的敬业精神,颁发了14份由他亲笔题词的荣誉证书。在省政协大礼堂举行颁奖大会。不仅鼓舞了浙昆的演职员,在全省戏曲界也引起较大的反响。
赵朴初先生比我年长20岁。他把我当做知己朋友,我始终把他当做师长。在师长面前敢讲真话,不避忌讳,是我的性格;而当我所尊敬的人偶而生气,或因生气而对某件事情判断不准确时,我就不敢再坚持自己的见解,这也是我性格上的弱点。有一次我在朴老的堂弟——已故程(砚秋)派传人赵荣琛先生家里做客。代他转言,要朴老写一张扇面时,朴老有点不高兴,喃喃地说:“自己来要还不够,还要别人代他来要。这不合适吧?”其实,当时是李万春先生临时提出请荣琛先生代求的,原先他也在犹豫之间。我就说:“正好我要上和平门去,我代劳了吧。”可是朴老生气时,我没敢直言,也没有讲清是当年赵朴老亲口答允李先生的。后来朴老知道了,对我说:“我错怪了荣琛,也对你不恭!”他于是又和我谈到弘一法师李叔同先生代人写扇面的事。弘一法师画一朵白莲,还题了一首偈诗,为他的白莲花解说:
只缘尘世爱清姿,莲座现身月上时。
菩萨尽多真面目,凡间能有几人知?
我曾问朴老:“您写过有关弘一法师的诗吗?”他说:“曾经为他的博学多才想到过他多方面的艺术成就,有过‘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两句,全诗还没写成。”
我非常钦佩他“一轮圆月耀天心”的诗句,把弘一法师的博大精深和圆通明达写出来了。当时曾央请他把那两句写给我,朴老说:“等全诗写成后再写给你。”
到了1981年春天,《戏文》杂志在杭州创刊,我求朴老题词,他没有寄来。不久,由我牵头,浙江音协、美协、剧协联合在杭州召开纪念弘一法师李叔同诞辰100周年学术研讨会。戏剧界前辈张庚、风子和史行、钱韵玲、莫朴等中央和省市专家学者皆来参加。赵朴初先生发来电报。赫然就是那首没写完的诗:
深悲早现茶花女,情寄吁天黑奴魂。
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不久,他果真写成一张小条幅寄来,并题曰:“纪念弘一大师诞生一百周年,槛外弟子朴初敬题。”并提出作为《戏文》补白用。
我经常把这张条幅拿出观看。我以为,这“一轮圆月耀天心”7个字,用来形容人们追求的一种境界很是合适。记得90年代开始他常住在北京医院,我多次去探望他,他有时身体不适,似见了我们总是乐呵呵地让探望并感到高兴。我想起他曾经讲过“其实菩萨是善男信女心目中想象的完美形象。菩萨用各种面目对待世人:你做了善事,他笑呵呵的,你做了错事,他皱起了眉头;你若做坏事,他现出气的样子,但从不龇牙咧嘴地发怒,因为他还希望你改过,除恶向善。”我就想起有时工作人员把事情办坏了,朴老皱起眉头,但声音缓慢地说:“好了,先不讲别的了,看没有弥补的办法。”受他的启发,使工作人员有了补过的勇气。
又有一次,外地一一个单位把他题赠的手迹当商品给卖掉了,朴老起初很不高兴,他立即用带笑的声音在电话里宽慰对方道:“你也不用讲更多理由,也不用向我道歉,我送你们这张字,并非觉得自己写得好,而是感谢你们热心公益。这样吧,我把这笔钱给你们寄来。去把这幅字赎回来,不让你们受损失。因为我从不写商品字,也不把它当商品卖,否则,我没法正常工作了。”对方愧疚之余又把字收回来了。
朴老待人,宽厚平和。一次我去探望他,陪同的一位演员说在附近订了一只花篮,要我先上楼。等她气喘吁吁地送来花篮,我傻了眼,原来插满黄白色的菊花。按习俗这对老年病人是犯忌的。我正想批评她,朴老说:“什么时代了,还有那么多忌讳。西方人把玫瑰送情人,也可以给去世的人,日本人把乌龟当做长寿的象征,中国人还在贬称为‘忘八’。旧习俗要改革,这菊花很新鲜,谢谢了!”那位演员直到出门才知道,原来花店的主人听她在打听到八宝山乘地铁的途径,误以为她是做吊唁用的。
有一次,我偕浙江京昆剧院院长汪世瑜及青年演员张志红等去医院探望。朴老出于关心,问起张志红等在看什么书,是否每天练功?练不练《集成曲谱》和《粟庐曲谱》?年轻人回答不出来,有点窘,朴老马上把话岔开说:“现在年轻人接触知识面广,要学的东西太多,不像我这老古董,知识狭窄,只会翻曲谱打拍子!”说得大家都笑了。汪院长让张志红唱一段曲子,张志红起初紧张,经朴老夫妇的鼓励。唱得不错。朴老说:“好!字正腔圆,说明你平时很用功,很抓紧时间。不过我要告诉你,凭你的功夫,争取梅花奖是有条件的。可是粥少僧多,这班车搭不上也没关系,有实力,总是上得去的。”张志红回来后说:“今天我真是受了教育。”我问她:“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她说:“要抓紧时间,用功。”
朴老90岁时,我写了一首诗祝贺,并请浙江书协主席朱关田兄书屏,浙江文化界有关人士黄源、郭仲选、史行、潘公凯、刘江等28位联名题签。当时杭州市委副书记沈者寿刚担任市政协常务副主席,因公去全国政协,托他送去这幅寿幛。朴老说:“老朋友想起我,我高兴,但是小生日小题大做,我当不起。”
据说朴老坚拒朋友们为他祝寿,说:“松石不言寿。云天不自高’,做了一点工作就沾沾自喜,好大喜功的,总是轻薄浮浅的缘故。”所以我们连续用各种方式去祝贺,他都不回答。倒是我托人送去的一块小小的田黄石,是萧山民间雕刻家叶瑞堂在上面雕了一个闭目静坐的老人,他很喜欢。因为既非达摩祖师,亦非长眉罗汉,而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赵朴初,眉眼形象,实为酷肖,他似乎正闭着眼睛在想开心的事。“有趣!”老年人见到一个心爱的小玩意儿,勾起了未泯的童心。
我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朴老,是杭州黄龙越剧团在文化部领奖后的第二天。朴老又是病体转危为安之后,需要静养。他很少看越剧,但知道这个民间剧团有此作为,他倒愿意见见团长朱燕燕,精神焕发地迎接客人。他谈道:“任何艺术,无论高低雅俗,如果拥有很多观众,说明它有艺术魅力。你们一方面要学习,努力提高自己。但是不要放弃你们通俗的特点。”他那天很兴奋,站起来和大家合影,并且走到办公桌前拿了一些有关戏曲的资料给我们看。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他和老朋友谈昆曲的。邦织大姐说:“几天前江泽民同志来看他,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昆曲。”朱燕燕说:“我们也要学点昆曲,提高表演素质。”朴老说:“你有头脑!这样的越剧更好看!”
赵朴初先生,是海内外学界、艺界和宗教界的称呼。
赵朴初同志,这是革命阵营里对他的称谓。在八宝山灵堂和中央公布的他的生平事迹和记录资料片中也这样称呼的,其中有更深层次的涵义。
“一轮圆月耀天心”7个字,来形容朴初先生的圆通明澄与平和顺达的气度,我觉得非常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