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意外
这是我二十五年前写的文章。当时,我的儿子才五岁。现在,儿子三十出头,已是大学的老师。重读旧文,不胜感慨。不管世界发生多大的变化,舐犊之情也许不会改变。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有多少值得回味的记忆让我们珍藏。
儿子一天天长大,他的小脑袋里常常有新鲜的念头生出来,举动也常常使我吃惊。
譬如,那天看完马戏演出回到家里,他一个人在桌前埋头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举起画板兴奋地大叫:“爸爸,你看!”画板以前只是他乱涂乱画的场所,能在上面画出一个圆圈再拖一条尾巴代表气球已算不错。可这一次,他的兴奋确实有道理:画板上,像模像样地蹲着一只动物。我只能把他的“作品”称之为动物,因为它似狗非狗,似猫非猫,那个比身体大出许多的圆脑袋上,有两个黑色的小耳朵,一对黑色的大眼睛,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鼻子。“小凡,你画的到底是什么呢?”
“熊猫,一只熊猫!”他的回答毫不犹豫。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是刚刚完成了什么惊人之作。我在心里说:小凡,我理解你的兴奋。这是你第一次进行的独立“创作”。这第一次对你可是非同小可。于是我微笑着鼓励道:“不错,小凡画得不错。不过,下次画熊猫,该把耳朵画得大一点,要不然,我们说话它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你说对不对?”他点点头,又看看画板,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几分钟后,画板上便又出现了一只新的熊猫,耳朵长得很大很大,像两把黑色的大扇子竖在头顶上。
每次儿子的言行使我感到意外时,我都感觉他在长大。我为此欣慰。一次,我带儿子出去,坐公共汽车时人很挤,没有座位,他站在人们的脚丛里被挤得很难受,但他咬紧了牙一声不吭,像个小男子汉。行车途中,他身边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有人下车,看到那个座位空下来,他挺高兴,抓住椅背就想往上爬,这时,有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突然从前面奋力挤过来,抬腿抢先一步占据了那个座位。她的姿态可实在不美。儿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有点不高兴了。大概是这突然的“插足者”使他失去一次眼看已经到手的浏览窗外街景的机会,他愤怒而又迷惘地瞪着那个坐在椅子上美美地吁气的胖女人。儿子的一个膝盖已经跨到了椅面上,可他并不把脚放下来,而是固执地继续往上爬,试图在那胖女人身边挤出一席之地。
这样的以丑制丑,并不是美事。我立即把他从座上拉下来,并且俯身在他的耳畔厉声低语道:“坐公共汽车抢座位是不对的,爸爸不是对你说过,应该把座位让给年纪大的人坐!”他用手指着身边的女乘客,大声回答我:“可她又不是老奶奶!她为什么要抢座位?”说着,还是拼命往座位上爬。在拥挤的车厢里,我无法和他细说,只能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同时再三低声命令他:“不许这样!”可他却大发牛脾气,一边挣扎,一边连声大喊:“不!不!”我用手捂住他的嘴,想不到他竟一口咬住我的食指,而且紧咬不放。如果在家里他这样任性不讲理,我一定要教训他,但在这人挤人的车厢里,我只能默默忍着,让他咬着我的手指发泄完他的委屈和恼怒。
儿子终于松口了,我没有骂他,只是把食指伸到他的眼前——食指上深深地刻下了一排牙痕。小凡,你把爸爸咬痛了!他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的手指,我低视的目光无法看清他的表情。我想,等回到家里,我再和他讲道理。这以后,他一直不说话。回家后,脸上还是没有笑容。到家后一忙乱,我暂时把这事情忘记了。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我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报,儿子在地上默默地玩他的小汽车。突然,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我的身上,低着头连声喊:“爸爸,爸爸,爸爸!”我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异样,捧起他的小脸蛋一看,两只大眼睛里竟噙满了泪水。
小凡,你怎么啦?他凝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悔恨:“爸爸,我以后再也不咬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咬人了!爸爸,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再也不咬人了,永远也不咬人了!”
好,爸爸原谅你了,好儿子!我没有想到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而且会主动道歉。我为他高兴,而且心灵受到震颤。
儿子到了五岁,变得好动而调皮。在家里经常自说自唱大声叫嚷,而且会一个人手舞足蹈地玩耍。如果问他做什么,他说是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讲这些故事时,他自己是其中的主人公。出门他也常常很不安分,有时候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等我开始紧张地呼叫时,他会突然从一棵大树或一扇门背后探出头对我做鬼脸,使我没法对他发脾气。有什么办法呢,活泼好动是孩子的天性,总不能因为怕吵闹而把他锁起来、关起来。“请文雅一点!请安静一点!”这成了我对儿子说的两句口头禅。然而我的禁令没有持久的效力,他安静了片刻,便又开始发出声音来。只有在看动画片或者翻看一本好看的画册时,他才会文雅得像一尊雕像。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
就在几天前的晚上,我照常规带着他去附近的公园散步。说是散步,要他斯斯文文地踱方步几乎不可能。那天晚上走近大草坪时,他挣脱我的手向前奔去,这时天色已黑,几步之外就看不清人影,我猛然想起,草坪的入口处有一条细铁链拦着,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他这样冒冒失失地奔过去,必定会被绊倒。于是我也奔跑着向前追去。可儿子却越过铁链奔了进去,被铁链绊倒的竟是我自己。我几乎双脚凌空扑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实在不轻。我爬起来蹲在地上,好久说不出一句话。
“爸爸,你摔痛了没有?”大概是我摔倒在地的沉重声响使小凡回过头来,他奔到我身边,蹲下来用双手抚摸着我的脊背连连发问:“爸爸,你痛不痛?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抬起头来,在黑暗中看见了他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他的目光除了焦急和惊惧,还有一种一时难以确定的情绪。我这一跤使他惊奇,因为在他的眼光里,爸爸是无所不能的,爸爸永远以他的保护者的身份出现,总是他摔倒了,爸爸走过来把他扶起。而此刻,我们俩的关系似乎倒过来了。我这一跤,大概也破灭了他心里的一个神话。他拉住我的手,用极其关怀的口吻轻轻地说:“爸爸,你能站起来吗?你站起来好不好?”说着,他用力拉我站起来。等我站直以后,他马上俯下身子用手为我拍打裤子上的尘土。
看到我仍然站着不动,他又小心地问:“爸爸,你能走路吗?”我慢慢地走了几步,他这才安下心来。不过,他的小手始终紧拉着我,生怕我又会摔倒。我们俩一反往常地在草坪上慢慢踱步,并且有一番难忘的对话:
“爸爸,今天你摔跤,都是我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乱跑。你不来追我,就不会摔跤了。”
“不,不怪你,怪我自己不小心。”
“爸爸,你还痛不痛?”
“不痛了。”我问,“爸爸摔倒了,你害怕吗?”
“呣……有点害怕。爸爸,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你怎么保护我?”
“我……我来背你回家!如果你摔破皮了,我来帮你搽红药水。”
“谢谢你,小凡!不过,爸爸如果真的走不动了,你恐怕还背不动我呢!”
“我能!我拼命背!”
“小凡,你自己去活动一会儿吧!”
“不,我再也不一个人乱跑了!”
“去吧,该活动的时候还得活动,否则,你会变成小胖子的。”
“不,今天我不跑了。爸爸,我陪你一起散步吧!”
这天夜晚,小凡变成了一个安静文雅的孩子,我们俩手拉手,慢慢走遍了整个公园……儿子,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意外,这样一段宁静美好的时光。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上海市委会原副主委、上海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