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家住在商业街为民巷。

　　90年代的眉山县城面积不大，老人们口口相传的“三里三”大小，沿着下大南街一路走到小北街口，就已是城乡结合部。挪步到三苏雕像广场，坐在台阶上便可以看到满目金灿灿的菜籽地；若是骑车远游到了大石桥附近，汗流浃背之余驻足田边就能细听乡间的蝉躁蛙鸣。天气晴好的午后站在城中抬头，视线越过街边被岁月侵蚀颜色黝黑的木质小楼，大峨山就像供奉在半空的造像般银雾缭绕。

　　十来岁的我就在这样的小城里悠然生长。

　　1994年的那个夏天，恰巧遇上第一届片区分班，我就近入读了一街之隔的环湖中学。

　　每天早上，踩着学校的预备铃声起床，五分钟洗漱，在路边青烟袅袅的小吃摊花五毛钱买一个锅盔捏在手心，冲进校园那一刻自习铃才准点响起。课间，年少的我喜欢绕着泥泞的篮球场奔跑，又或者追逐着用泡沫和丝线填充的皮球，在扬起的漫天尘土里，仿佛自己便是那一年首次来访的米兰队长马尔蒂尼。青葱的年纪，更喜欢和同学乐此不疲的讨论隔壁班女生，在女生被蓝黑国民色包裹的年代，偶见那一抹据说是从叫深圳的地方带回来的靛蓝色连衣裙，对我而言如同沙漠湖泊般晶莹。初二的下半学期，低年级女生趁着课间操把写在田字格纸上的情书和着糖果一起塞进了我的抽屉，然后在朋友面前，我骄傲的宣布自己恋爱了。

　　尽管在家看电视遇到亲吻镜头父母还会适时的起身挡住屏幕，即使女孩固执的认为牵手会怀孕让迟迟没有牵到手的少年有些悻悻。但认为自己恋爱了我感觉自己和只会读书的同学不一样了，作为有女朋友的男子汉可不能和那些泥地里翻滚的朋友们一样邋里邋遢。五分钟的洗漱时间早已不够，出门前的我需要将头发沾上水，努力驯服头顶最顽固那缕，把短发抹成偏分。除开穿校服的日子，那条从父亲西裤改来的抖裤搭配参加歌咏比赛得来的白色衬衣，睡前都会央求母亲细细熨烫。每每望向镜中的自己，稚气渐退俨然一副大人模样，唯有脚下那双回力胶鞋格格不入。

　　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在丁字口，当年的街巷偶尔可见几辆汽车，满街的行人、自行车、摩托车倒是摩肩接踵。商铺大多把音响放在门口，任贤齐的“心太软”和各种车辆的鸣笛声交替混响。混杂着各色商品的商铺大多还没有品牌的概念，店内常见的是靠墙摆放一溜长架，上面挂着寥寥几件从荷花池进货回来的当季衣物，在沿街的档口支起一块门板上边摆放贩卖着白红两色的胶鞋。

　　在满地甘蔗皮和塑料口袋的上大南街上，却有一家鞋店装修豪华，橱窗和货架上没有堆放多余凌乱的商品，只售卖着上海第一皮鞋厂生产的登云牌皮鞋。黑色带精致花边的帮面，小锯齿纹路柔软的鞋底，五孔十字交叉鞋带，纯牛皮圆头鞋面，天天穿，穿上一年都不会变形。

　　是的，我想要的就是这样一双漂亮的皮鞋。

　　我向父母表达了购买一双登云牌皮鞋的愿望。无奈当时一双登云牌皮鞋的价格几乎是父亲月收入的一半，父母自然是不许。苦苦哀求、生气绝食、软磨硬泡而不得后，少年开始节省自己的伙食费。

　　父母每天给的一元的早饭钱，我都舍不得花，藏在自己卧室大红色床头的缝隙里。课间操队列看到身旁同学脚上的皮鞋时，我总会下意识的缩缩脚尖；朋友邀约去玩电子游戏时候，我总会看看脚下的胶鞋捂一捂口袋；星期天请小女朋友吃蛋烘糕时，故作大方交到摊主手里的钱总有些瑟瑟。床头缝隙里的存款开始慢慢拥挤起来，塞钱进去变得费劲，面值太小的分币、毛票渐渐的被少年换成了元票。每天睡前我都悄悄翻看，期待而喜悦。

　　然而，存钱的幸福还没有收获，意外却先来。就在即将存够足额的一天，放学后的我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准备把今天省下的钱塞进床头，突然发现积蓄不翼而飞！在厨房操持晚饭的母亲身边，少年努力掩饰住自己的惊惶，装作不经意的提起自己床头的工具书不见了。母亲随即喊来了客厅休息的父亲，混合双打教训了不吃早饭影响发育的我。或许是执着感动了上天，又或许是父母留意到了少年的失落，于是在几天后的饭桌上，父母宣布了此后必须在家吃早饭的规矩却也许诺了期末考进前十就奖励一双登云牌皮鞋的决定。希望再次点亮的那一刻，我笑了。

　　夏秋蝉鸣，九月开学，收获的季节，我终于收到了父母奖励的皮鞋。浑圆的鞋头，精致的花边，柔软的鞋底，考虑到少年还在发育父母买大了一号，也特意帮少年垫上了一褡手制的鞋垫。初三年级的第一次课间操，我兴奋的第一个冲出教室。乍寒还暖的初秋微风里，我穿着略显宽松的新皮鞋在同学们身边穿梭，泥土在脚下轻陷，阳光在脚下斑驳，脸上洋溢着笑，心里无限的满足。

　　2019年的初夏，我和爱人在漫步在东坡城市湿地公园，清风徐徐，晚霞绚烂，湖心喷泉流光溢彩。孩子在身边嬉戏，我和爱人鲜花家常，竟聊起共同追求美鞋的过往。一时兴起，我们驱车来到上大南街，寻找当年的鞋店。

　　25年沧桑巨变，记忆中的街巷和店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的整洁有序的街道两边，装修得体的店铺售卖着天南海北的货物，梧桐绿荫下着装时尚悠闲购物的人们，早已不再为了一双皮鞋而囊中羞涩。不死心的我点开淘宝搜索，上海第一皮鞋厂仍在，款式已然琳琅，当年耗掉父亲半月工资才能买到的奢侈品如今不过百元。

　　返家途中，踏下连接东坡湖两岸的颖滨桥，沿着当年的大石桥旧址，黝黑的幕色渐渐遮蔽湛蓝的天空沿着鳞次栉比的大厦落下，整座城市华灯初上，星光璀璨。路过已迁至新区改名苏辙中学的母校，隔着围栏的操场上，几个穿着舒适球鞋的孩子踏在墨绿色人工草坪上恣意追逐奔跑，一如当年的自己，洋溢着美好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