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向往的西湖，是人间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大家都不希望它有一处败笔。

　　艺术家是挑剔的。丰子恺以艺术家的眼光告诉我们，几十年间西湖游船制式的变化，有些是让人讨厌的。我们从中也能得到启发，怎么才能获得艺术的观察力，去建设自己美好、和谐的生命？丰子恺是现代画家、文学家、艺术教育家，早年跟从李叔同学习绘画、音乐，深受其佛学思想影响。五四后，开始进行漫画创作。

　　他观察到的西湖游船，二十年，变了四次。他小时在杭州读书，傍西湖住过五年，毕业后供职上海，春秋佳日常来西湖边游玩，后蛰居家乡，离杭近，常到杭州小住。他说，每次坐船，必有感慨，但上岸就忘，今又坐船，心绪殊恶，就拿起笔来，把感想记录一下。

　　“西湖船的基本形式，是有白篷的两头尖的扁舟。这至今还是不变。常变的是船舱里的客人的座位。二十年前，西湖船的座位是一条藤穿的长方形木框。背后有同样藤穿的长方形木框，当作靠背。这些木框涂着赭黄的油漆，与船身为同色或同类色，分明地表出它是这船的装置的一部分。木框上的藤，穿成冰梅花纹样。每一小孔都通风，一望而知为软软的坐垫与靠背，因此坐下去心地是很好的。靠背对坐垫的角度，比九十度稍大——大约一百度。既不像旧式厅堂上的太师椅子那么竖得笔直，使人坐了腰痛；也不像醉翁椅子那么放得平坦，使人坐了起不得身来。靠背的木框，像括弧般微微向内弯曲，恰好切合坐者的背部的曲线。因此坐下去身体是很舒服的。”

　　你看，艺术家其实是精细地研究如何让我们活得舒服，人生写意的。他们对细节的重视，到了常人不能容忍的地步。常人之为常人，就是因为很多事都不那么讲究。

　　丰子恺迷恋老式的藤穿的木框座凳，厌弃木板条、醉翁椅。“二十年前，当我正在求学的时候，西湖里的船统是这种形式的。早春晚秋，船价很便宜，学生的经济力也颇能胜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钱雇一只船，载着二三同学，数册书，一壶茶，几包花生米与几个馒头，便可悠游湖中，尽一日之长。尤其是那时候的摇船人，生活很充裕，样子很写意，一面打桨，一面还有心情对我们闲谈自己的家庭，西湖的掌故，以及种种笑话。此情此景，现在回想了不但可以神往，还可以凭着追忆而写几幅画，吟几首诗呢。”他觉得坐游船一定要悠闲，人少。我们今天在各处，满眼看到的是人家在做生意，我们都谦虚地给人家赚点钱便赶紧撤，人家还要做下一拨生意。

　　后面丰子恺写西湖游船的变化，藤式木框座凳改为长的藤椅子，藤椅全是藤编的，而船身是木的，不协调。

　　我们的现代设计都是非常苛刻、挑剔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家到这个世界来，就是找事的。他说，船的局面小，一望在目，当然要求严格的统一。

　　其后某年春，他又到杭州游西湖。忽见西湖船的座位改了躺藤椅，坐船人把眼睛看着船篷，船篷看厌了，想同人谈谈，须两臂使个劲道，支撑起来。可能是船家看见游湖来的都是富绅，贵客，公子，小姐，脚不着地，手不着物，委曲迎合。“让他们在湖面上躺来躺去，像浮尸一般。”丰子恺说：正当的游玩，是辛苦的慰安，是工作的预备。决不是放逸，更不是养病。

　　后面藤躺椅改用了沙发，两块弹簧垫，有的套着雪白或淡黄的布套，有的装着紫酱色的皮，皮面上划着斜方形的格子，好像头等火车中的座位。丰子恺说：“倘把西湖船当作一件工艺品而审察它的形式，这配合就不免唐突。”“船身还是旧式的……使人看了发生‘时代错误’之感。”

　　我们的身体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时时处处感到舒服，我们的生命在这世界上是不是感到美好，是衡量这个世界的标准，也是衡量我们人生的标准。

　　艺术家是替我们看世界的，我们应该允许他们挑剔和气愤。我们普通人，要是都拥有艺术家的眼光就好了。

　　（作者系杭州民进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