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绿皮火车忆往昔
绿皮火车承载的,不仅是迁移的人群,还有一个个希望和梦想,还有青春之歌。
我扶着古稀之年的老母亲,从火车站候车厅走上站台。几分钟后,一辆绿皮火车从远处呼啸而来,然后停在了我们身旁。我拎着行李,扶老妈一前一后登上了火车。
绿皮火车属“慢车”的代名词。透过车窗,你可以悠然欣赏铁道两旁的风景,不像高铁那样风驰电掣,让你无暇顾及车外的世界。都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作为一位常年在外打拼的游子,自己难得有机会将心思沉下来陪老妈一起坐一趟火车。随着火车头牵引着一节节绿皮车厢压着铁轨行驶的节奏,我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景象,让你的心情难以平复,也给旅途带来了诸多乐趣。
我挨着老妈坐在一边,想起妈妈曾说起过,我小时候趴在妈妈的怀里,是妈妈领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坐火车,如今是自己携母回家,不禁感慨万千。老妈说,“那年你才几个月大,胖嘟嘟的,你爸那时生病住院,我一个人带着你。记得那年,快要过年了,你爸已从医院到你爷爷、奶奶家,过去没有手机,联系又不方便,我独自领着你去火车站坐车回外公、外婆家过年。那天,天气寒冷,到火车站的路又远,全靠自己走路过去,妈妈一路抱着你,背着你,身上还背着包裹,里面装着你的布尿片,当时哪里有什么尿不湿啊,又没有人帮忙,抱着你实在走不动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然后继续赶路。好不容易走到火车站,过年时候的加班火车,就是绿皮车厢加挂黑色的铁棚车,里面又拥挤,这样一路摇摇晃晃到了湘潭板塘铺站,还好你外婆家离火车站不远。在湘潭过年,多是外公、外婆帮着洗你的尿布”。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回趟老家真不容易。这一回,我陪老妈去湘潭和她当年一起下乡当过知青的老同学聚会。叔叔阿姨们在一起还谈到了当年“上山下乡”的青葱岁月,自然也少不了那一趟趟绿皮火车,当时的板塘铺站就是现在的湘潭东站。
导演陈凯歌在其知青回忆录《青山》里有这么一段话,“十七岁出门远行,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泪水。三十年前他独自离家时,比我大两岁。车轮转动的时候,他跟着列车小跑,直至站台的尽头。我刚刚跟他握过手,他的手比农民的还要粗糙……那天,我站在车门口,向他最后挥了挥手。他站在站台外面的阳光中,渐渐变小;铁轨很亮,耀眼,通到很远。”多么让人泪目的场景。我也曾写过一篇散文《父亲的肩膀》,里面写道:“那天昆明下着大雨,很冷,我陪老爸吃了一顿他喜欢的水饺,然后开车送他去昆明站,结果路上大堵车,担心误点,我只得将车停在吴井路的一个车位上。当时,我和父亲只有一把雨伞,我尽量不让父亲淋湿,将伞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边靠。父亲也担心我淋着雨了,把伞往我这边推……我背着行囊快步朝前走,哪怕自己多淋点雨,直到我送老父亲走进车站。当我看到他的肩膀和背影消失在人流里,此刻,流淌出来的泪水再也骗不了故作坚强的我。”
绿皮火车承载的,不仅是迁移的人群,一个个希望和梦想,还有青春之歌。前几天,我和同在春元中学毕业的学长建辉在娄底市一起吃饭。他说,当年有一次从茶园站坐火车到春元中学所在地西阳乡胜昔桥站,结果一不小心就坐到了下一站棋梓桥站,中间隔着二十多公里路,只好沿着铁路往回走,他当时还背着一袋新米,那是要背去学校食堂换饭票的。如今,他已从部队正团职岗位退休,但对茶园那一段老铁路和绿皮火车的往事,依然记忆犹新。还有松哥和战友们在一起聚会时常常会说,我们是被同一趟绿皮火车拉到云南来的。
那晚,饭桌上做东的,是在云南当过兵转业回来的灿宝,湖南人称呼熟悉亲切的朋友时,喜欢在名字后面加个“宝”。我记得有一次,是云南还没通高铁之前,我和灿宝一起坐火车回家过年。临近春节,一票难求。那时,我从票贩子手里加钱都买不到票,倒是灿宝好不容易搞到两张站票,并且翻窗挤上了回家的那趟绿皮火车。当时,每一节车厢都塞满了人,就像膨胀的铁皮罐子里充满了滚烫的爆米花。座位上挤着的,走廊上站着的,车厢连接处甚至厕所里都没有空着的地方。在没有晚点的情况下,要熬上二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娄底市。深夜,实在撑不住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最终,很无奈地在厕所里面待了一夜。如遇半夜来解手的旅客,就让出来,那种难受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就是春运,全国人民上亿人(次)的大流动,甭管有多辛苦,所有人都冲着那一首老歌,“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记得在湘潭市读书放寒假那会儿,有一次带一位“涟钢”学妹在湘乡火车站坐车回娄底市,因学妹的父亲曾交代过,放假要我带着其女儿一同回家,安全些。当时,也是高峰期没有买到票,我听同班舍友朱浩说过,他叔叔在湘乡站派出所上班。我带着学妹斗胆去了车站派出所求援,一进门,就看到几位穿公安制服的人正围在一个大北京炉子四周烤火,湖南的冬天冷得刺骨。我进去就说:“麻烦找一下朱某军叔叔。”“你看,我们中间哪位是朱叔叔?”里面有人笑着问我。“我是朱浩的同学。”我连忙说。因为我之前真没见过朱叔叔,只听说过他的名字。“我就是浩子的叔叔,你找对了。”我对面一位胖点的公安大叔立马站起来对我说。他招呼我们快进去坐着烤火,然后安排其他人给我们倒茶喝,随后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那天,是朱叔叔领着我们走进站台,他给一趟过路火车上的乘警打好招呼,带我们上了卧铺车厢。到娄底站下车后,我和学妹一起坐公交车到了“涟钢”她家里。她父母热情地招呼我吃了午饭,她妈妈见我喜欢吃辣椒萝卜,就从阳台上又盛了一大碗出来。其实,对于憨厚老实又追求理想爱情主义者的我来说,那会儿,我就是将学妹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别无他念,加之自己情商确实低。这是读书期间第一次带学妹乘绿皮火车回家,也是最后一次。
过去,我在娄底站送过一位涟源市的姑娘上了一趟去北京的火车。那年,我从云南回家过年,和同学聚会,席间遇到一位相貌出众的女孩,顿时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一打听,她是同学堂客的表妹,在北京工作,同学见我还是单身汉,有意撮合。第二天,我随同学一家便去了女孩的家乡涟源市杨家滩镇,那是一座山清水秀的湘中小镇,有一条清澈的小河从镇上穿流而过,河上横跨着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我们走进一道烟雨蒙蒙的小巷,来到一户民宅,这就是她家。我见到了女孩的母亲,一位慈祥的老人,她的家常话尽显随和。女孩也很符合这古镇小巷秀美婉约的气质。
我随着她一起在河边散步,畅谈文学和人生理想。我们还谈到了小城涟源市蓝田镇,就是抗战时期国立师范大学南迁办学的地方,是钱钟书著名小说《围城》的原型发生地。书中有一段描述:“抗战期间,书中主人公方鸿渐曾经去过位于湘中的‘三闾大学’教书,”而这所“三闾大学”并非完全虚构,它的原型就是创建于湖南省涟源市蓝田镇。当时,是中国第一所国立师范学院。钱先生在《围城》里还写道,“当时,有一个地主的庄园,这个庄园的旁边有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就是升平河。”这个地主的庄园,就是当时国立师范学院租“辛亥革命元勋”李燮和的故居李园,其中有几百间房子。这个地主的庄园,就是指的李园。
当年,国立师大选址还和民国时期重要的湘黔铁路经过涟源有关。钱钟书先生父子同在已迁移到涟源蓝田的国立师范大学教书,并传为一段佳话。杨家滩镇是湘军故里,涟源还是当代著名作家谭谈的家乡。
尔后,我们又去了不远处同学堂客娘家做客,喝杯绿茶,聊聊家常。没几天,女孩告诉我,要上北京了,我托人帮她买了一张卧铺票。送她坐车的那天,当看到她转身离去进站,我生平第一次鼓足了勇气,追她到了站台上,目送她登上了那节绿皮车厢,彼此在窗口凝望,直到火车的汽笛响起,才知道这就是离别。很遗憾,我们两个连手都没来得及牵一下,更别说拥抱了。
记得《围城》里有一句经典名言:“要想结为夫妻,先去旅行一次。”如果那时我也去买一张纸质火车票,同她共度这一趟列车北上旅程,也许会是另外的结局吧。当然,人生是从来不会认什么“如果”和“也许”的。我们透过绿皮火车的窗口,挥挥手,竟然就成了最后一次相遇。她也许不知道,我有顽固性偏头痛,遇冷天就会复发,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有云南的气候可以治愈,而我又不愿再去“北漂”。
前两天,我和老同学蒋喜明一道去了娄底市西阳乡。在涟邵水泥厂大门口,有一条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地方铁路,至今还在发挥作用。我们看到铁路扳道口旁有一座小屋,钱同学和她老公王哥上班期间就住在这里,我们戏称这是他俩的爱情小屋。屋旁种了一棵已硕果累累的枇杷树,我们也不客气,随手摘下枇杷就往嘴里塞,虽然酸味胜过甜味,但他们坚守地方铁路岗位几十年如一日,早把小日子过得比这枇杷甜多了。王哥是一位资深火车司机。他说,他还想再栽几棵果树,夫妻俩一起继续守护着这一条老铁路,就像守护着自己的爱情一样,直到天荒地老。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提一个人,我的同学周阳河,他也是涟邵水泥厂子弟,和我关系不错。因为今天开车经过厂里家属区的一段路上,我好像看到了他的母亲,但我没有喊停车,因为怕去面对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听说,周阳河毕业后去了浙江打工,因上当受骗,导致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就回到家里。有一天,他独自一人跑出去,并坐上了一趟绿皮火车,从此就再也不见人影了。他家人四处寻找过,十多年过去了,依然杳无音讯。我们这帮要好的同学,都相信他是坐绿皮火车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2016年,我们同学聚会时,还特意给他留了一个位置,并一齐筹钱,由我当代表送到了他父母手里。
我从老家返昆,老父亲照例给我买了一大包吃的,两桶方便面、几根火腿肠、两瓶酸奶、一袋水果等。我说,要少带点了,坐高铁五个多小时就到了,吃不完那么多呢。老爸说,那就少拿点水果,放两个你妈妈包的粽子,还有两个本地橘子。那是老妈亲手包的粽子,粽叶是前天我陪老妈在娄底洞新市场门口一个地摊上买的。那位女摊主双手没有闲着,一直在剥南瓜藤的皮,剥好的,都堆在一起准备出售。在摊子隔壁不远处的一家老字号粮油店里,我们又买了两公斤糯米。老妈说,自家人随便包包吃就够了。这个洞新市场还和二十多年前差不多,看到的人和听到的吆喝声总是那么熟悉。我在家最开心的事就是陪爸妈唠嗑,上街买菜。
我回想起自己几十年来下海、走南闯北的经历,其中最长的旅途,就是在绿皮火车上度过的。期间发生的种种故事,足以写一部长篇小说。都说人生就像一列绿皮火车,会在不同的车站停停靠靠,有滚滚人流上上下下,而终点站只有一个。
(作者系云南省作协会员,民进昆明市委会文史与学习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陕西诗歌》《西部散文选刊》《云南日报》等报纸、杂志。出版个人诗集《太阳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