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越剧
大概十多年前,正值越剧一百周年之际,我曾涂鸦似地草就一首题为“戏迷忆旧”的短诗:“头通锣鼓泄梨园,的笃声声想联翩。耆老囊瘪门外侯,童孺气盛壁头攀。旦生台上音情茂,丑净棚边戏闹酣。吴越语柔明畅曲,见微知著总欣然。”这首诗是我儿时爬壁看戏的真实写照,借此用来示庆,倒也自觉有几分贴切。
说到越剧,我的确算得上一个有点历史的粉丝。小时候,我长居玉环集镇闹地的楚门大南门外婆家,离关庙(后来改为楚门影剧院)五、六十米之遥。“锣鼓响,双脚痒。”在家只要听到打头通,我就迫不急待地往外跑,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关庙,虽然心里明白没有票子是万万不能入内,却使劲踮起足尖,透过裂开的门缝向里瞧。那时外婆家连生计都吃紧,哪里还有什么零钱给我买票看戏。我和我哥,还有邻居的一些孩子,只得干等着,直到戏演到临近结束时,守门人照例把关庙的柴门打开让人进去白看,我们称之为“放生门”。尽管这样,我们仍然觉得莫大的快乐。我年小个子矮,门还未大开,早已一个箭步从大人腋下钻进了门,听到台上锣鼓喧天,十分兴奋。无奈庙里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尤其是后几排更是凳叠凳,哪里还有我们小孩子看戏的空间。我只得从边缘的缺口打入,先钻到戏棚下,然后再找准位置,使劲挤到前排,拼命仰起头来,勉强能看到做戏人的上半身,至于下半身全让戏台边缘给挡住了。由于人小,不大会欣赏唱腔,也不大在乎剧情,最喜欢看的是大花脸,还有武打戏。那些身后插大旗,头戴雉鸡毛的“英雄”是我最羡慕的人物,回家后还要砍些树枝制成花枪,模仿着演员练习耍枪,其乐无穷。
在乡下的老家,情景就两样了,我们不必为没钱买票犯愁,看戏全是免费畅开的。每每我们听说有戏班要来了,会兴奋上十来天。当看到村里在搭戏台了,我虽是一个小孩,连一根毛竹都扛不动,却也乐意去帮帮忙,如递递麻绳,搬搬凳子什么的。当确定了演期后,我们早早把自家的长凳搬到“正厅”的位置摆好。为了让这一优先领地不遭侵犯,还用绳子将凳子与两边的凳子绑得严严实实,别人决然插不进位置的。一般来说,乡下一旦开演,就会演上十天八天,而且白天夜里,一日两场。我总是很积极像过节似的穿上“盛装”,吃过中饭,就去占领有利地形。日场结束,晚饭草草用过,继而又看夜场,几乎场场不落。几年下来,我倒看了不少的戏,对有些戏会耳熟能详,如家喻户晓的《梁山泊与祝英台》《红楼梦》《盘夫索夫》《碧玉簪》《白蛇传》等,还有现在很少上演的戏,如《叶香盗印》《蛟龙扇》等。
小时候喜欢看戏,与其说喜欢越剧,倒不如说喜欢热闹,这热闹不仅仅是台上的功夫,还有台下的氛围。大凡有演戏的地方,总有那么多的好玩好吃的东西。小伙伴结伴围着戏台追逐玩耍不说,那人群边有卖甘蔗、荸荠、桔子的,有油炸鼓、爆米花的。在年关时,还有各种各样的糖果、祭灶料。在小孩子的眼里,剧场倒是一个十分迷人的地方,我有时总免不了从大人那里死皮赖脸缠着要些“角子”来打打牙祭。孩提时的快乐与戏分不开。
随着岁月的逝失,我继而进入校门,课业的忙碌,使得学生的我没有那么多的闲功夫来看戏了。加上文化大革命一来,越剧,当然也包括其他剧种,都被贴上“封资修”的封条,孩提时的那几分情趣与这一艺术瑰宝一起被打入了冷宫。
与越剧再次打上交道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刚从部队退伍回来,那时的义务兵已经不包分配了。正在寻找工作的路口徘徊着的时候,我碰上了一位好心人。当时的玉环县越剧团团长孔小青先生(后任县人大主任)热情地邀请我到越剧团“打工”,考虑到一时也没有什么好的出路,我欣然答应了,于是很快又开始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越剧生涯。说实话,剧团毕竟是一个专业的文化团体,它有严格的业务要求,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那么我既不懂音律唱腔,又没有其他专长,能派上什么用场呢?好在自己虽无专长,但到底还有点“半桶水”。我的毛笔字还行,那蝇头小字的幻灯字幕算我包下了;我在部队的宣传文化部门呆过,搞过一些创作工作,故大戏前边的加演小戏和一些小节目的改编写作,我还派得上用场;中学曾学过二胡笛子之类的,有时也能滥竽充数;台上缺少人马的时候,跑跑龙套也有我份。一句话,我想从打杂做起。为了“提升”自己,我非常主动拜师学艺,向拉主胡的请教琴艺,向年轻演员求教如何走台步、练嗓子。他们都是科班出身,十分认真耐心地帮助我,使我有了可观的进步,更激起了对越剧的兴趣。那时我们演的都是现代剧,如《龙红颂》(从京剧改编)《东海女民兵》《磐石湾》等,演出地点基本上以农村为主,流动性大,生活也艰苦。记得有一次,我们送戏到乐清大荆镇。在正式演出前,演员均需要在台上先热身一下,有吊嗓子的,有搁腿的,有打跟斗的。我是个积极效仿者,也跟着他们打起跟斗,一不小心,结果从台上打到台下来。好在大幕布较长,随着人落台下,幕布也跟着垂下,才不至于让台下观众见到出了洋相,可我的上手臂却摔肿得老大,以致后来痛了好几天。
我在剧团呆的时候还不足半年,可学到的东西却不少。不用说领导对我的关心,许多老师和同事,对我关怀备至,乃至我后来走向教育岗位的几十年里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生活上,剧团原来的“火头军”老姚,更是对我情有独钟,每次开饭时,总给我一份令他人眼红的优惠饭菜。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偶然机会,使我重新捡回那份久违的越剧情愫。一个月光如洗的夜晚,我漫步西湖,远听到一曲宛转动听的歌声,从湖滨一公园那边传来。驻足静听,是越剧《白蛇传》选段“西湖山水还依旧”。我急忙朝那声源奔去,只见大树下三五成群,有的拉琴,有的唱戏,十分投入。从声音判断,那唱戏和操琴的还挺专业。仔细的打听,他们大都是来自各行各业的戏曲爱好者,拉拉和唱唱都不是固定的,许多是路过的游客。反正自娱自乐,寻求开心。打那以后,我就不失时机去一公园看拉琴听唱戏。自从文化体制改革后,现在的剧院演戏不多且票价动辄几百,专业剧团也都解散或转制民营,化整为零下到乡村演出了。我就频频光顾郊区乡下的寺院庙宇,什么城隍庙、杨府庙、孔子庙、东岳庙等,凡是有戏,我都去看上几场。有时戏瘾发作,就去黄龙洞看看折子戏。让我高兴的是,我不仅有与我年龄相仿的许多戏迷老朋友,还有年轻的戏迷,如票友季君,年方廿八,对越剧喜欢得十分要命,什么戚派徐派说的头头是道,我们经常在一起切磋艺术,不亦乐乎。
说到越剧,不得不说说拉琴。红花需要绿叶陪衬,前台优美如水的唱腔,也需要后台琴瑟的烘托。而在诸多的乐器中,越胡是最为突出的。初中时拉过二胡,那是自己用山上砍下的竹子,然后要点蛇皮,再到海滩向织网的渔民要些尼龙线制作的,音效之差可想而知。从教后,向学校里借支二胡空闲时偶尔习之。几年前,我才动了真格,自己专程乘车去台州的路桥戏曲市场,花费两千多元钱,买了一把龙头越胡,开始认真地“研究”起越剧来。
原先认为越剧之曲软绵绵,拉起来并不难,其实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些越剧唱腔或曲调,其演奏难度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到的。我是半路出家,只有向人请教,才能完善自我。每次看戏,我总喜欢坐在前排或靠近乐队的位置,仔细观察琴师的指法和弓法,并虚心向他们求教。有一次在东岳庙里看戏,我几乎与那位拉主胡的交上了朋友。他见我目不转睛盯着他拉琴,场间下来问我是不是对琴感兴趣,我点了点头。该琴师仅二十多岁,但学琴已有十余年了。他家在嵊州黄泽,是二胡世家,他还给我介绍了一些当时我不太懂的弦下腔、尺调腔、嚣板、流水、二凡、喜庆乐、柳新娘、小开门等,使我大长见识。嗣后,我就见缝插针,一有空闲,操琴练习,还从网上以及上海、杭州的一些旧书摊上买到一些越剧书籍和曲谱。有的曲谱市面上没有或不满意,我就从网上下载。为了演奏方便,我还特地将曲谱抄写或编辑成一曲一页,这样就不至于在演奏过程中因翻页而影响效果。
退休后,时间一下子富足了许多,因此,对越剧的参与度和投入度变得更加深入。浙江是越剧之省,越剧之音遍布全省。作为省府的杭州,越剧盛行,首当其冲。我现居杭城,自然染上越风。城北的墅园不仅是一处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苏式园林建筑,更是琴瑟相闻、越音绕梁的市民休闲娱乐公园,这里每天聚集着许多越剧爱好者,操琴奏笛,放喉高歌。只要你有兴趣,随时都可以加入进去。地处闹市又临湖的湖滨一公园,更是热闹非凡,观众挤挤。尤其遇上周末,庞大的乐队,在鼓板的指挥下,奏出娓娓动听的音乐,接着,一首首柔软的越剧唱段便从“演员”们的麦克风中飘了出来。我是积极的参与者,上午跑墅园,下午蹲湖滨,一天的时间都消耗在琴弦上。随着众多票友的结交,活动圈子的扩大,接单(票友相约或邀请参加越剧活动)也越来越多,而以街道、社区活动为甚,如半道红、大塘、北山、西溪、灵隐、塘河、小河直街、采荷、翠园、朝晖、十五家园、华家池、李家小区、石灰桥、古荡等街道社区,都留下我参与活动的足迹。兴奋之余,赋诗一首,写真纪念:“闾阎鼎沸闹良辰,笑语欢声挤院门。琴老摆开歌剧谱,戏迷运满下脐音。妪翁稳坐前排椅,孺妇临依后壁跟。鼓板起腔顿默静,唯闻丝竹绕乾坤。”
基层社区越剧俱乐部是居民文化活动,尤其是越剧活动的一个平台,也是我们学习越剧知识,提高越剧演唱和乐器演奏技术的学校。我在这里耳濡目染,加上周围有名师指点以及我原先二胡的基础,我外加又学会了琵琶、大提琴、阮、笛子等乐器,自觉收获颇丰。拿自己的话来说,续续我人生曾经中断几十年的越剧生涯,圆圆我爱好戏剧音乐之梦。各社区俱乐部也非常注重和支持社会公益事业,每逢节假日,我们组织人马前往杭州长者公寓,根据老人喜爱戏曲的特点,举办越剧专场,慰问老人。几年来,我在其中见证了社区越剧活动的萌芽状态和提升过程,享受到社区越剧文化成熟发展的喜悦。
细细想来,越剧之所以成为国家第二大剧种,成为浙江的省宝省萃,自然与众多的粉丝的热爱、捧场和支持分不开。当之无愧,我是其中的一员。
(作者系杭州民进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