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之辨
读小学的时候,一度着迷于唐诗,王维的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最爱之一。“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主题明确,感情真挚,又没有生僻字,读来朗朗上口,简洁得如同儿歌,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可多年之后,突然发现这诗中的“山东”可不是现在的山东省,而是指华山之东的王维家乡蒲州(今山西永济),此时,王维正漂泊在华山之西的长安,故称家乡的兄弟为山东兄弟。真是不思不想自以为啥都懂的,一思一想反而啥都不敢说了,到处都是疑问。
就说这诗里的“茱萸”吧,本来也以为很简单,茱萸就是茱萸呗!但查寻一番,反而糊涂了。因为古代叫茱萸的植物可不止一种,最常见的就有山茱萸、吴茱萸和食茱萸三种。因为中国的读书人以科举出仕为目的,自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对动植物、农事之类的末业本就不熟,偏又好做名物考据,结果常常把简单的事弄得异常繁杂还错误百出。在这种故纸堆里绕来绕去实在是昏头了,只好劳驾做植物研究的父母大人带我去杭州植物园看实物。这一看,基本就明白了,山东兄弟们戴的只能是吴茱萸而不会是山茱萸。因为汉晋时期的史料都显示,重阳戴茱萸的目的,是为了辟邪却寒。例如,西晋周处《风土记》云:“俗尚九月九日谓上九,茱萸气烈,熟色赤,可折其房以插头,云辟恶气而御初寒。”南朝梁人吴均所著的《续齐谐记》则记录了一个茱萸辟邪的实例:“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之曰:‘九月九日汝家当有灾厄,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消。’景如言,举家登山,夕还家,见鸡狗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代之矣’。”吴茱萸的结果方式类似于花椒,为聚伞花序(古称‘房’),故“可折其房以插头”,果实为裂果,成熟果红色且有强烈的辛香味,正合古人以辛香辟邪却寒之意。山茱萸的果实像枸杞,红艳漂亮,但枝叶和果实都没有气味,因此和辟邪之意搭不上边。吴茱萸和山茱萸的名字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看了实物之后,就知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植物了,在现代植物分类学中,两者连“科”都不同,吴茱萸属于芸香科,山茱萸则属于山茱萸科。
至于食茱萸,它与吴茱萸很像,同为芸香科植物,果实都在重阳前后成熟,均红色、辛香,但两者不同属,吴茱萸为吴茱萸属植物,食茱萸为花椒属植物。食茱萸的现代学名为椿叶花椒,亦称樗叶花椒、刺椒,古称欓子、藙、辣子、艾。吴茱萸和食茱萸的功用亦相似,但作药多用吴茱萸,调味多用食茱萸。这一点,明朝伟大的药物学家李时珍已将其说得明明白白:“吴茱、食茱乃一类二种。茱萸取吴地者入药,故名吴茱萸。欓子则形味似茱萸,惟可食用,故名食茱萸也。”但食茱萸树干、大枝上有锐尖皮刺,花序轴和花序分枝上也有稀疏小刺,刺多得鸟都无处下脚,故俗称“鸟不踏”,所以“折其房以插头”还是用无刺的吴茱萸更合适。但没有吴茱萸的时候,用食茱萸也是可以的,因为重阳佩茱萸,不一定都要“折其房”插头上,也可采下成熟果盛入绢囊佩带于身,前述桓景避祸时,就是“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唐郭震《秋歌》亦云:“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
现在除了植物学家和中药房的人,大概很少有人认识食茱萸了,但在早期历史时期,食茱萸却是厨房常备品,与花椒、生姜并称“三香”,以香、辣取胜,记述先秦礼仪的《礼记》中已讲到“三牲用藙”,记述春秋吴越争战的《吴越春秋》讲到越国贿赂吴国的礼品中有“欓”,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则有专篇讲述“种茱萸”,题下小字注曰:“食茱萸也;山茱萸则不任食。”此篇也是最早有关栽培茱萸的文献。因为食茱萸是用来作烹调香料的,因此贾思勰特别提醒收贮时不要被烟熏到,否则会不香而且味道会发苦,“候实开,便收之,挂著屋里壁上,令阴干,勿使烟熏(烟熏则苦而不香也)”。亦可将食茱萸添入酒中,有散寒温中、燥湿解郁之功,唐孙思邀《千金月令》即云:“重阳之日,酒必采茱萸、甘菊泛之,既醉而还。”宋人撰著的《成都古今记》和《辽史·礼志》也都说到了类似的茱萸酒。
但唐宋以来,随着胡椒等优质食用辛香料的传入,特别是明清之际美洲辣椒的传入,食茱萸的使用明显减少,李时珍就曾感叹:“周处《风土记》以椒、欓、姜为三香,则自古尚之矣,而今贵人罕用之。”因为食茱萸植株带刺,采摘不易,而且香型、口味不如胡椒和辣椒适口。但在民间,局部地区一直有用,李时珍就说他那个时候,民间仍有人用食茱萸作“艾油”食用:“食茱萸、欓子、辣子,一物也。高木长叶,黄花绿子,丛簇枝上。味辛而苦,土人八月采,捣滤取汁,入石灰搅成,名曰艾油,亦曰辣米油,始辛辣蜇口,入食物中用。”因为作调料用时,食茱萸和花椒一样用的是未成熟的果实,故在八月采。辣椒传入以前,这种艾油,也即辣米油,一直就是川菜辣味的来源。江浙一带则用其做酱,明朝华亭(今上海松江)人陈继儒所著的《岩栖幽事》和清朝浙江桐乡人张履祥所著的《补农书》都提到了茱萸酱,张云:“湖州多种茱萸为酱,名曰‘辣酱’,入药曰‘吴茱萸’。此味性温无毒,寒天食之,可代椒、姜(湖州四季皆食)。胡椒不可多服食,以有毒也。茱萸味甚美,服食兼可却疟痢之病。作酱法,如湖州则烦,若浸子极省力,反觉洁净。每子一斤,用石灰四两化水贮瓶中,以没子为度,一月后即可食。”因为他在论述茱萸酱的时候,特别提到入药的叫“吴茱萸”,以示区分,而且在这段论述中他还提到这种“茱萸最易生,惟欲近水,即阴湿地亦可”,“茱萸即雨中可种,以此树喜湿故也”,食茱萸喜欢生长在山坡疏林、旷地以及山麓溪流附近较为湿润的地方,而吴茱萸恰恰是一种不耐水湿的植物,因此我们可以据此确定这种茱萸酱的原料是食茱萸而非吴茱萸。
山茱萸的果实,虽然外形像枸杞,但长核的方式像枣子,果虽可生食,但酸甜带涩,少有人食用,主要作药用,故俗称“药枣”。中药中的“萸肉”就是晒干的山茱萸果肉,具有补益肝肾、涩精敛汗的功效。听父亲说,浙江昌化的萸肉很有名,那里的山茱萸大多临水而生,山民采回成熟果,煮熟,一捏挤出核,然后将肉晒干,就成了中药萸肉,是山民不错的一项副业收入。查资料发现还有一种更好的加工方法,就是蒸,相较于水煮,蒸能更多地保存下果实里的可溶性物质,故萸肉颜色较深,质量更好。
(作者系浙江民进省直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