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
清风涌进公园大门时,公园就有人了,有时多有时少。
公园一块不大的石头、石边一棵树、树边就是大爷。
听公园里常来的老人儿说,这大爷经常在那儿自己跟自己玩。
在地上画一象棋盘,把寸粗的树枝断成半寸厚的段段,他说是象棋子,一个人在那摆愣。有好事者凑过去,见“棋子”原色无字,这如何下得?便去了别处。他一个人在那儿孤着。
听着挺神,一天,我便近了老爷子身边,看地上深浅的“棋盘”、“棋子”。
32块木块有大有小,薄厚不等。木质也不一样,什么树的都有,每个“棋子”都平滑得象浸了包浆。
“大爷,这棋真有特点呀!咱俩下下呀。”我省里象棋业余组得过奖的,看老爷子的“棋”,估计是世外高人。这无字棋其实没多少神秘,细想想就是介于背棋谱、与下盲棋的综合,考的就是一个记忆力。自觉尚可,输就输呗,不赢天赢地,这里人少也不丢面子。
老爷子嘴里淌出一丝笑,欠起了身子,给我鞠了一躬,边上树枝拂到了他。我吓了一跳,吃惊得眼球颤抖,大爷没病吧?这一躬把陌生和尊重扯得太近了。
“来,孩子,坐会!”说着,老大爷又蹲下了,手变戏法一样摆着他的棋子。32个棋子阵列排开,无字无饰,如远古的士兵。有风吹过,树叶响了几下,惊飞了一只寻食的鸟儿。摆好的棋子,像是静等指挥者带领它们撕杀疆场。
“大爷你先走还是我先走?”
“不急。”大爷双手不停地搓着。
5分钟,老爷子没说话也没动棋子,只是看我,眼里没一点光彩,却充满了慈爱与往事。嘴唇上下翕动,没出声响,此时不象是要下棋,倒好象是爹看到久归的儿子,只看、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有点不知所措,自己象书一样摆在那让陌生人读,很不习惯。我点了一支香烟,抽了一口又迅速掐了,欲望不应该到处漫延。
老爷子说:“孩子,你把盘上的棋子说一遍我听听。”
你当没字我就不知道车马炮的位置呀,我盯了一眼老爷子,没在他脸上找到恶意,就笑说:我给你背一遍象棋书谱《桔中秘》吧。顺手炮,先要活车;列手炮,补士要牢;入角炮,急使车冲;当头炮,横车将路;破象局,中卒必进;解马局,车炮先行;巡河车,赶子有功......
“还用背吗?”我看着老爷子问。“归心炮,破象得法;辘轳炮,抵敌最妙;重叠车,兑子偏宜。鸳鸯马,内顾保塞;蟹眼炮,两岸拦车;骑河车,禁子有力;两肋车,助卒过河。正补士......”老爷子边背边用手擦了下无神的眼睛。
“别背了老爷子,还有挺长的那,咱还是下棋吧。”
我知道遇到了高人。“你先来还我是先来?”我又一次问。
老爷子眯着眼看着我说:孩子说会话吧,我不会下棋!
一股无名火腾地要把我烧着了:“你你你!耍我玩哪?一个棋子没下哪,你就看不起人。”要不是看他岁数大,我都想骂人了。
象棋谱接得一字不差,又摆出一付无字棋子,说不会下象棋,把死人说活了都不信呀,十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少说也得有五个知道象棋怎么走,下好下坏是另一说,怎么说了半天,弄出不会下了。多说不宜气大伤身,转向走人。
踢了一脚无草的地皮,随同尘土飞离那个老头、那堆无字棋子。每次去公园,我都绕过那个地方走。
偶然在家看电视里一段新闻采访:“几年接连夺冠,可以告慰我的父亲了!小时候他总领着我去公园,让我跟人练棋。多年训练比赛,我一直都没在他身边。他眼睛不好,让我把背的棋谱给他录成声音听。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捡到的树枝、用小刀慢慢削成棋子状,看一看摸一摸,如棋似我。他喜爱象棋,可当我第一次拿冠军后,他就不再与人下象棋了,说怕输了丢我的脸。人老了有时就天真得让人发笑。象棋溶入了我的血液,更溶入了父亲的恩情......”
我关了电视。不再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