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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园上

发布时间:2019-08-19 来源:《苏州民进》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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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七十年前的苏州,十全街-大太平巷-书院巷-三多巷-侍其巷一线以南,基本上没有街道而都是大片的农田或野地,这就是苏州有名的南园。那时候,我家住在南园边的一个叫做“大树头”的盲肠小巷末端,所以我一出家门就是南园。那时候的南园是中小学生们的最爱,特别是像我这样的“晏学生子”。在那里,我们春天放鹞子,夏天淴河浴,秋天爬城头,冬天放野火……

  无锡人叫娃娃为老小,常州人称娃娃为小老,我觉得很得生命的玄理,比如今天的我,行将八十,“生命”二字于我已至末端,行动僵硬,思维迟顿,遐时閒坐阳台,楼下绿树葱茏,飞鸟声声,总让我难免生出“善万物之得时,感理吾生之行休”的感叹。当其时也,我往往会想起儿时在南园上的琐事而自娱、自得、自思、自憾一番,这,大概就是我曾所谓的“报应是一种迟到的觉悟”吧。兴之所至,小记两则。

  拜拜赤佬

  “赤佬”二字其实是一句古语,至少北宋年間就有了,不过那时的“赤佬”(或“赤老”)都指的是当兵的军汉。今天,北方人似乎已经没有了这句话,倒是在苏、锡、沪、常的江南吴语里还保留着,不过意思已经变成了“鬼”。所以我们小时候都只知道“赤佬”就是“鬼”,“鬼”又叫“赤佬”,究其原因也只好说是语意的移动与变迁了。

  60多年前,苏州的十全街-大太平巷-书院巷-三多巷-侍其巷以南,除沿边有少量房屋外,其馀都是田地、野地、湿地、甚至坟地,此即苏州城内的所谓“南园”。苏州城内有南园和北园,据说是2500年前伍子胥帮阖闾建城时的战略思考——使城内有田有地,能够产米产麦有吃的,在没有飞机、大炮的那年代,只要城墙够高、够结实,就不怕被强敌围困。当然,当年的我们对此都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我们只知道去南园白相——春天放鹞子(风筝),夏天淴河浴(游泳),秋天捉赚绩(蟋蟀),冬天放野火(点燃干枯的野草看它漫延)。南园是儿童少年的乐土,特别是像我这样的顽皮学生。

  一天风和日暖,一个叫做张抗阳的同学和我一同去南园上放鹞子。今天,孩子们的风筝都靠买——风筝靠买,“约子”(制约收放风筝的绕线旋转器)靠买;风筝也各式各样,红红绿绿;“约子”更是不但有手动的,还有电动的。总之,一个“买”字就解决了。

  那年代的娃娃们当然没有这么阔气,我们的风筝都往往是自己做的“瓦爿鹞”。所谓“瓦爿鹞”当然是说它像一块瓦片,实际上就是用篾片扎成一个“王”字,糊上一张“面筋纸”(纤维柔软较有韧性的纸),然后再给它拖上两条长长的纸尾巴。至于“约子”,大多数娃娃都是一根筷子穿过一只“洋线坨”。“洋线坨”,恐怕今天的孩子多半都不懂了,其实就是缝纫机上绕线的一只圆木坨,它两头是几何学上的圆台,中間是连着两圆台的一个正圆柱,总长不过5 厘米,从头到底有一个大约1厘米的中空直洞,拴住风筝线在外面一绕,筷子穿在洞里,一转,风筝就自然可收入可放了。

  那天,也真是“鬼使神差”,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的风筝线竟然没有在洋线坨结刹,线一转完,风筝就逃走了。我急得直追,张抗阳也急得直叫。我说过了,那天风和日暖,和风当然不急、不强,所以风筝也逃得不快,一追,我居然在河边的一个坟头上抓住了线。但是,这并不是因为我脚快手快,原因是一个坟头上的一棵草根把线勾住了一下,乘那“一下”,我就一把抓住了线,抢回了风筝。我又惊又喜,张抗阳也又惊又喜。不过,我只是惊喜,张抗阳却有点不同,他急红着脸,像是突然见了鬼似地对我大声喊道:

  “倷快点拜拜俚哪!俚是赤佬呀,快点拜、快点拜哪!”

  这当然是苏州话,写成普通话就是:“你快点拜拜它,它是‘赤佬’啊!快点拜、快点拜啊”

  我知道张抗阳说的“俚”是指那棵草根。真不知道是惊是喜,是激动还迷信,我真的就双手合十,跪下来对那个草根拜了几拜,嘴巴里还喃喃有词地念着“拜拜,拜拜,拜拜……”

  一直到今天我都记得这件事,之所以还记得,可能是因为张抗阳居然指那个草头、草根为“赤佬”,而且要我对它拜。苏州话的“鬼”和“赤佬”是一个意思,张抗阳说无异是在对我说:“它是鬼!快点拜,拜拜它!快点拜鬼!”

  对他的这句话,我一直惊奇、困惑、玩味了几十年。——“赤佬”不就是“鬼”吗?鬼是害人的,怎么会做好事帮人?回家的路上,我和张抗阳还有两句对话:

  “你怎么说它是‘赤佬’呢?应该是‘仙人’哇。”我说。“哇”是苏州话的语气词,相当于普通话的“嘛”。

  “勿板是仙人,赤佬也有法道,有辰光也蛮好的。”他说。但我还是奇怪。

  一直要到上世纪80年代,我才从改革开放放进来的一些人类学的书上知道,人类在神、鬼、灵魂之类的意识产生之前,对于天地間的万事万物,对一切无形无状、不见其所以然的现象,会说一个现代人不可理解的用语,这用语虽然因为地域、人群的不同而不同,但是其用法和所指却大致相当。这个用语,以太平洋美拉尼西亚人的“mana”一词为代表,人类学家在美洲、非洲、澳洲以及亚洲多处的一些“原始语言”里都发现了说法不同,但是内容相当的用语。

  “mana”是人类之初(人类的婴幼儿时代)时候的一个有趣观念,它虽然什么都不是,但是却什么事物里面都有。在现代语言学的意义上说,它既是名词,又是动词、形容词甚至副词。比如“守株待兔”的人真的得到了一只一头撞在树起死去的兔子,他会说这是“mana”的赐予,如果这块石片比那专人石片更容易割破兽皮,人们会说这块石片比那块石片“mana”,一个人走进森林没有出来,人们会说一定是被“mana”带去了,如果这个人三天后回来了,他们又会说是“mana”放了他……如此等等。

  既然“mana”之说是人类先民的普遍现象,那么中国先民是怎么说“mana”的呢?我想,“赤佬”应该是远在之后的,最早最早的时候,人类学上的“mana”这个音,中国先民很可能说为“shen”,按照语言的“应激反应”发生原理,“shen”可能对闪电的声音反应,本字是“申”,甲骨文写为“”,金文写为“”,后来为表示神圣,才加上“示”旁写为“神”。“”和“”,都类似令人惊恐闪电形象,应激反应惊呼出“shen”的一声来称呼闪电现象,应该是可能的。

  《易•说卦》有“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之说,《孟子·尽心下》里也说“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所以我觉得人类学上的“mana”这个用语,中国先民也许就说为“神”。

  在民间,人们都习惯认为神是好的,鬼是坏的,其实神鬼一家,对于不可知、不可说的事或者物,人们不是说为鬼,就是叫做神。李清照不是有过四句诗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成了“鬼”既然可以是英雄,当了“神”也可能成痞子。其实,鬼也罢,神也罢,都是人类的创造物——人身上有什么,我们这个世界就有什么;人活得怎样,世界也就怎样。这大概是一定的事。

作者:谷家问     责任编辑:qichunl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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