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会四君子之竹
竹子成为文人的一种雅好,并成为一种时尚,必定要追溯到魏晋时代。据说魏正始年间,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等七人,常常聚在当时山阳县(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的竹林之下,肆意酣畅,吟酒佯狂,世称“竹林七贤”。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记载的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士人们那些好玩的故事,其中就有不少是与竹有关的,比如竹痴王徽之的故事。
王徽之,字子猷,书圣王羲之的儿子,卓荦放诞,清高自恃。此人爱竹成癖。自己的居处,房前屋后,必定要竹影萧萧、长年滴翠才高兴。有一次借居在别人的屋子里,他也要劳师动众种上竹子,人不情愿了,说你又不长住,何苦要这般折腾?他振振有词地说:“何可一日无此君耶?!”“此君”,当然就指竹子了。连一天都离不了!此情炽热何所似?热恋男女差可拟。自然,这比拟在崇尚魏晋风度的士君子看来乃是世俗的亵渎。爱竹者,爱德也。竹德何在?正直、虚心、劲节;四季常青、寒暑不畏;刚柔相济,能屈能伸。爱德者,士君子人生之第一要义也,岂可与世俗男女之欲相比拟?排除了“色欲”还不够,还要排除“食欲”。宋代苏轼在继承子猷精神的基础上也有一句名言:“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轼是喜欢食肉的,曾秘制红烧肉配方,名之曰“东坡肉”。肉与竹不可得兼,舍肉而取竹子者也。为什么?不吃肉会令人消瘦,但消瘦了未必成病;居无竹却会令人俗,人一旦俗了就无可救药了。看来,中国古代的先贤虽然也宣称“食,色,性也”,但在传统观念中,人对精神道德的追求永远凌驾于物质本能的追求之上。人无松筠之节,无雅尚之好,就会成为不可医治的俗人,所以不可居无竹,不可一日无此君,中国人对竹的一片痴狂,只有在此基础上观照,才会显得顺理成章。
王徽之自己的居处种上了竹子还不够,只要听说谁家的竹子好,这仁兄必定管不住自己的腿。一日听说吴中有位士大夫家里有美竹可赏,立即乘轿前往。那人也知道他必定会来,事先洒扫了庭院,早就在那候着呢。孰料此兄见了主人,视若无睹,一声招呼也不打,径直让轿子停于竹林之下,对着“此君”长啸低吟,一番赏爱缱绻,转身上轿,欲打道回府。主人不堪,令左右赶紧关门不让走。王徽之方才醒过神来,主客兴欢而去。这番情景,在今人看来不可想象,但这却是魏晋人的名士风范。王徽之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眉间心上,只有“此君”一念,哪里容得下世俗的礼节客套?径直来,径直去,纯粹潇洒,旁若无人,这是一种自由快乐无羁绊的人生境界。那位吴中士大夫想来也非俗物,否则,也成就不了徽之访竹的美谈。而由此,我们也可以想见魏晋人个性张扬的社会氛围。
据陈寅恪先生考证,“竹林七贤”之名的由来,乃是因西晋末年,僧徒比附内典,外书“格义”的风气盛行,东晋初,乃取天竺“竹林”之名,加于“七贤”之上,从而成为“竹林七贤”。由此说来,则“竹林”既非地名,也非真有什么“竹林”。但是,以老庄来发阐般若空理,岂可离了山林清气?!因此“竹林”之于“七贤”,实在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场。
“七贤”之一的阮籍擅长啸术,尝游苏门山,拜访一位隐士。隐士当时正在作一件很有意味的事:用杵臼捣竹实。竹实也叫练石,即竹米,庄子说它是神鸟凤凰的食物: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澧泉不饮”。而今这位隐士在捣竹实,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便透露出这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级的高人。阮籍凑过去,跟他谈太古无为之道,谈五帝、三王之义,总之,充分施展了时人清谈的功力,但隐士看都不看他一眼。阮籍于是拿出了他的绝招:“嘐然长啸”,啸声“韵响寥亮”,终惹得隐士面露笑容。这还不止,阮籍下山,总算听到隐士在他身后“喟然高啸”,以啸回应,而那啸声居然“有如凤音”,比他的还牛。这便是苏门啸的典故。以阮籍为代表的“啸”,形象地展示了魏晋士人的放逸旷达、兀傲不羁、风流萧散、特立独行的精神面貌,它与药、酒一起,汇化成流芳千秋的“魏晋风度”。郭璞《游仙诗》:“啸傲遗世立,纵情任独往。”陶渊明《饮酒诗》:“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都可见吟啸之风在魏晋的广泛流行。
或许是缘于“竹林七贤”之名,或许是因苏门啸典故中“竹实”对于竹林的指向,总之,这以后的文人名士之啸,其发生地,往往便与竹林连在了一起,唐代王维《竹里馆》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尽管魏晋之后的中国名士们,再鲜有如此这般纵酒狂歌、散发山阿、裸形体而法自然的放浪形骸,但是这种竹林啸咏的人格范式,却成为一种文化因子,在此后的更迭承继中,发挥着持续的作用。它甚至与那时期的书法一般,成为高悬在文人心头的一帧永远的“法帖”。
竹林不仅是历代文人的啸咏场所,它也是古代仕女的映衬背景。唐杜甫《佳人》名篇:“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光看这一首一尾,这位佳人简直就是一位超凡脱俗的仙女。到了清代,曹雪芹为林黛玉安排的居处是潇湘馆,此地“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贾宝玉更为之题匾:“有凤来仪”。黛玉的潇湘馆是整部《红楼梦》中唯一有竹子的地方,竹之风骨用来暗喻黛玉,“有凤来仪”又指称黛玉为“人中之凤”,所以脂砚斋批曰:“妙在双关暗合。” 其实,翠竹、凤凰,拷贝的源头不是很清楚吗?若从魏晋的竹林啸咏一路看下来,实在不难发现,这无非是把名士的雅好投射到了女子身上而已。
魏晋清谈家们既以竹林为依托,又精于书法,应该不乏有关竹子的画,可惜现在看不到。据史料记载,竹入画,大约始于唐代。唐玄宗、王维、吴道子等都喜画竹。五代李夫人观窗上竹影婆娑,独创墨竹法。宋代苏轼“胸有成竹”,发展了水墨墨竹的画法。以后的元明清时代,画竹名家辈出,但凡山水花鸟画家,没有不画竹的。在众多的画家中,“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画竹堪称为一绝。板桥画竹,取苏东坡之遗形取神,“多不乱,少不疏,脱尽时习,秀劲绝伦”,为世人所宝藏。郑板桥竹子画得好,是因为他对竹子有很深的体悟:“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不仅有体悟,还因为他的竹子张扬着个性。板桥为人疏放不羁,精神气质远绍魏晋,其“眼中之竹”内化为“胸中之竹”,再外现为“手中之竹”,意在笔先,趣在法外,堪称人竹合一。他有一首咏竹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是在咏竹吗?是在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