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年，在乡政府三楼的会议室里，文化站长用上了铅字打字机，这种占据大半个桌面的设备，和放映机一同傲然代表着高科技。我们多半情况下只闻其声，不见其容，因为真就靠近它，不仅需要经过会议室、文化站两道门锁，而且站长也会刻意防范核心技术外泄的风险。

　　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离开乡政府去了报社，整整四年，我都没有亲手用“高科技”打印哪怕一张文件。虽然总是手痒痒，止不住想去摸摸反刻的字盘，敲敲字锤，转转卷筒，调动一下行距的标尺，站长一脸惊慌：“哎呀呀，别碰坏了，金贵着呢！”那时响彻走廊的咔嗒咔嗒的打字声，在我听来，就和迪斯科音乐一样激动人心。

　　写字太慢也许算不上书写、记录的大毛病。除却印数较多的工作报告之类，一般我不轻易麻烦打字机，尽管它打在蜡纸上的字，蓝茵茵的，那么整齐好看。我的案头摆放红、纯蓝、碳素三瓶墨水，还有铁笔、钢板和工农牌蜡纸。垫上三层印蓝纸，仿佛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我的圆珠笔高贵地享受着脚下舒适的感觉。铁笔徜徉于钢板蜡纸的荒野，字花次第开放，俨如一粒粒坚硬的米粥沸腾。

　　当然，这些仅只适用于送审材料不多，不必归档。存档文稿我喜欢用碳素笔写，就像我喜欢穿黑色西装一样。

　　蜡纸刻完，接下来便是油印，这是我所喜欢的工作。套上护袖，把蜡纸平放在纱网上，再把纱网架放在纸上，推油印机的滚筒就像打太极，讲究轻慢柔匀。墨浓，糊字，油墨久久不干，装订弄得满手乌黑；边角不到，字迹不清；力大，褶皱了，裂缝了，就得重刻，费事不说，最为懊丧糟心。我长期与油印机打交道，技艺算得上娴熟，轻快地推一下滚筒，旁边辅助的同志便取下一份印好的文稿，吱——，掀起放下，一推一取。工作量不大，就是速度超慢，耗时长久。为了准备来春党代会、人代会材料，整个漫长的冬季，我都在忙着打印，尽管油墨飘香让我痴醉，还是忍不住想：“要是揿一下按钮就一张张印出来，那有多好啊！”有同事笑我痴人说梦：“哪有那样好的打印机，你唱戏吧？”

　　在1995年某个蝉嘶渐远的周末黄昏，我第一次触碰电脑。报社弄来一台笨重的废计算机，请了个工程师给我们记者编辑充电。CPU、显卡、适配器，我笨拙地捣弄着这些新玩意，就连普通的端口都感到好奇。DOS指令、根路径，这些记起来并不难，只是五笔输入像白额吊睛的母大虫，让我脊背发凉；“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木丁西 ，工戈草头右框七……”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就是找不到符键。报社的印刷厂已是激光照排，打字的小姑娘两人一台电脑，歇人不歇机，见她们不看键盘盲打，十指如飞，字如雨下，真是赏心悦目。

　　1997年进入市政府部门，随后，铅字打字机和打印室一同从机关消失，代之以一人一台电脑和激光打印机。昔日梦想早已微不足道，厚厚一叠文稿，点一下鼠标，两分钟就自动双面打印出来。这让我不禁想到乡镇岁月，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一段“高科技”的神话这么快淡出人们的视野。

　　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欣喜是，信息技术宛若游龙，386、486、586，一年一个浪花；办公软件版本1.0、3.0、5.0，如温度计掉火里，直线蹿升；从Windows95、Win7到XP，从区块链、大数字到云储存，从移动蓝牙、定位导航到博客推特，自由、开放、共享；上网历经电话拨号、猫和宽带，快步迈入百兆光纤；办公网络系统，走过局域网、互联网、政务平台，如今文件拟稿、审核、签发、印章、印发、归档，不同层级根据不同权限，安全有序，基本实现无纸化办公。在我还没从飞信、彩信中回过神呢，不需支付一分钱的微信语音通话、视频聊天又随风扑面而来；一个个不是神话、胜似神话的故事，在办公与日用起居中远远流传……

　　2017年，我去拜访一个研究STEM教育的朋友，他的办公室已经用上3D打印机。这种立体打印技术，所用材料已不是我们常用的热敏纸，而是金属、陶瓷、塑料、砂等实实在在的原材料——可粘合材料，通过逐层打印构造物体。朋友用蓝色线材为我打了一个塑料模具留念；他说如果有合适材料，完全可以塑出我拿笔的手。科技进步如此快速地改变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怎不让人为日新月异的祖国而骄傲。

　　然而，幸福不是毛毛雨，而是暴风雨，我裹挟其中，兴奋、自豪，也时常蒙圈，有一种跟不上的“本领恐慌”。QQ下线那灰色的头像似乎淡忘，VR、抖音一波波又如春水涌动。在我为流量恐慌、不敢打开视频链接的时候，周围人已经开始享受5G的便捷。我差不多一年多没用现金了，小区门口卖西瓜的大爷、随便哪个路口卖烧饼的大嫂、菜市卖猪肉的老叔、上门取送包裹的快递小哥，摊边案头都挂着支付宝、微信支付的二维码，扫一扫，货款两讫。可以不用支付宝，但自己都会笑话自己，走着走着，就尴尬了。

　　前不久，省里组织去江西考察，动车上，宾馆里，wifi全覆盖，面对面建群，@所有人，通知立马发到每一个人，谁都无法再装、不能说自己没收到。有两个年龄稍长、不用微信的同志就傻了，像鲁滨逊漂流到荒岛上。

　　现在已是全媒体、智能办公时代。70年辉煌之路，好日子让国人振奋，让全世界艳羡。高速度、泛在网、低能耗、低时延，万物互联，4G改变生活，5G改变社会。工作生活中我们这个人跟上了吗？

　　（作者系合肥民进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