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萍:万年青
春天,正是花开的季节。家门口的院子里,月季、玫瑰、绣球,你方唱罢我登场,开得好不热闹。在妖妖娆娆的花丛间,有一丛万年青,也长出了黄色的花蕊。这是从我嫁过来的那盆万年青里分出来的,年前回老家刚看过,蓊蓊郁郁的,长势喜人。真快,它已经在老家生长了七年多了。
万年青,南方常见的一种植物,家家户户都会种一些。因其四季常青,且绿叶黄花,果实颗颗如玛瑙,殷红圆润,整株万年青形似聚宝盆,因此在老家具有特殊意义。它是植物中的图腾,在农村它的身影比比皆是:家里贴着的窗花是万年青的图形,房屋的屋脊装饰是万年青的造型,门口照壁绘的图案也基本是万年青。尤其是当家里的女儿出嫁时,必须从娘家带一捧万年青到夫家,意味着从此开枝散叶、富贵吉祥,同时也会婚姻美满、幸福久久。
上世纪50年代,外婆出嫁的时候,手里就紧紧拿着一捧万年青,除了青绿的叶子衬着外婆年青的眉眼,没有别的任何修饰,手边是一个小包裹,这就是她的嫁妆。虽然说是坐着轿子,但是遇到陡坡和山岭,轿夫们把轿底的抽板拿了,外婆在轿子里走,轿夫们抬着轿厢在外走。“还好,我不是你太婆的小脚。”外婆说的小脚,我是见过的,太婆基本不让看,在她洗脚的时候我偷偷地瞄过,畸形扭曲的样子让我不敢再看第二眼。
外公的家在大山坳里,这里解放前是土匪出没的地方,甚至还有老虎豹子出没。按说这地方吸引不了外婆,但外公刚参加了抗美援朝回来,是最可爱的人。虽然和外婆娘家在不同的村庄,但也离得不远,他们这辈的人,基本上都嫁在本村或邻村,图的就是知根知底和照顾娘家方便。
外婆与外公夫妻恩爱,但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生产力低下,主要靠人工,劳动繁重。尽管外公外婆勤劳能干,但依然生活困难,吃的大多是土豆红薯等杂粮,遇到不好的年景,全家人连吃都成问题。
生活是那么地艰难,但外婆像万年青一样坚忍,在新的土壤里开枝散叶,她和外公一共生育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因为经济困难,传统观念较深的外婆选择让儿子读书,女儿在家干活。母亲每每提起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母亲在家里排行老大,她也是个万年青般坚韧的人,虽然缺土少肥,依然散发出生命的倔强。她见上学无望,便到扫盲班里去学识字。扫盲班里不止让母亲学习了很多书本上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打开了山村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扇窗。
结婚时,母亲喜滋滋地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像外婆一样,她也捧了一把万年青。那是外婆到园子里精心挑选的,当初她带过来的那丛万年青,二十多年的分孳成长,已繁育成了一大片。外婆挑了一捧根茎最粗壮的,洗干净后,又把根须染上红颜料,衬得叶子愈发碧青,就像母亲一样红润壮实、生气蓬勃。
与外婆不同,母亲的嫁妆很厚实。当时流行的三大件,除了缝纫机,因为母亲一点儿没学过而且不是家里必备的,其他两件:西湖牌手表和永久牌自行车都备齐了。
当然这得益于父亲当时良好的家庭条件。父亲虽然兄弟姐妹有6个,但他是长子,母亲是长女,长子和长女的意义完全不一样,父亲很早就开始上学,而且成绩优秀。如果不是恰逢那场文化动乱,奶奶怕父亲挨打不让他再去上学,他完全可以考个很好的学校。良好的教育加上为人和善,他18岁就开始在生产大队开拖拉机。当时的生产大队有一个非常红色的名字:红旗大队。如此耀眼的名字,当然全大队的人都齐心协力地干社会主义,除了人力以外,大队里还有唯一的一辆大铁牛,父亲和另一个根正苗红的年轻人很快就学会了驾车技术,两个人轮流开着在大队里干活。
万年青般的母亲是村里最能干的姑娘,挣的工分可以和壮劳力的男子一样多,所以做媒的将她和优秀的父亲说在了一起,“媒人说我就像万年青一样,会聚财的呢”。母亲谈及从前,还是一脸掩饰不住的骄傲。
母亲确实是聚财的。那时候刚好赶上改革开放,家家户户都分到田地,父亲和母亲干得更欢了。父亲筹了钱自己买了辆拖拉机,每天帮各个代销店运送货物,农忙时节,更是田间地头地运粮食。母亲在家里养了好几头大白猪,每天早出晚归地忙碌。没过两年,就盖起了全村第一幢砖瓦结构的两层楼。
母亲秉持勤勉持家的家训。盖房子的材料,一楼全是山上打下的石料,这样就省下了一大笔钱。而且为了省工钱,加上二楼的红砖和屋顶盖的瓦,基本上是她和父亲两人用肩膀一担一担挑回来的。
勤劳,善良的品格加上当时春潮涌动的社会环境,父亲和母亲的生活真可谓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但是他们很快遇上了第一个烦恼的事情:母亲又怀孕了。因为哥哥先出生,按照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要等到哥哥7岁时,才能生第二个孩子。而当时,哥哥刚好4岁。
于是母亲不得不开始躲藏着干活,基本上白天都在山上挖山。以至于后来母亲看到我怀孕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常说:“没关系的,我们农村人的生命力像万年青一样强,只要有一块土地,雨水浇浇就能生长得很好。”她怀我的时候挖了好几亩山,种了一大片的杉树林,我照样呆得很牢,生下来健健康康的。幸好当时只是哥哥的年龄未到,而不是超生。后来我出生后,村里罚了两百元钱算是结束此事(当时一斤猪肉才5毛6分钱,两百元钱是很大的一笔钱)。
儿女双全给了父母亲很大的生活动力,我七岁上小学时,家里已添了全村最早的西湖牌黑白电视机。当时最流行电视剧就是《西游记》,每到夜色降临时,全家还在吃晚饭,家里的大小凳子已坐满了邻居,坐不下的就站着,高声谈论着村里一天的新鲜事。当“云宫迅音”的音乐响起时,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紧张的剧情牵动着大家的心。
后来父亲又陆续添了留声机、收音机、电风扇这些电器,不断地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那时村里小伙子特别流行骑摩托车,老远就听到超大功率的发动机声,父亲却没有赶这个时髦,实用主义的他觉得这车拉不了太多的东西。
生活慢慢好起来,父亲和母亲居然开始为我和哥哥准备以后成家的用品,虽然那时候哥哥也才十来岁。雇木匠在家做了好几工,打了高低床、大衣柜、高低橱等城里时兴的家具。母亲特意没将这些家具上漆,一来节俭的她怕过几年漆旧了,二来怕当时上的漆到我们成家时已过时。
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她打的这些家具,哥哥和我都没有用上。我们陆续到外地去读书,有了当时农村向往的居民户口,毕业后就留在了县城工作。工作几年后,我们相继在县城里买了商品房,装修的时候,家具、电器都配套着买了。母亲只担心那些漆会过时,却没料到,连家具的式样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电子科技更是迅猛地发展,让人猝不及防。哥哥结婚时电视机是背投的,到我结婚时就已经是液晶的了。变化更快速的是通迅产品,读书时,家里为了联系方便,在村里第一批安装了固定电话,哥哥也买了寻呼机。而最出风头的是那些万元户们,手里拿的是砖头块般大小的“大哥大”,戴着酷酷的蛤蟆镜——墨镜,模仿着港台剧中的大哥。然而,这些价值不菲的“大哥大”没风光了多久。过了千禧年,手机已经成了大街小巷人们沟通联系最方便的通迅工具,而且相比模拟机,这些数字机更加精致小巧,携带也更方便。
我出嫁前,母亲到园子里从她嫁过来的那丛万年青里精心挑了一棵根茎最茁壮、枝叶最青绿的万年青,细心擦亮每一张叶片,仔细地把根须洗干净、晾干、染红,小心翼翼地系上一颗颗染成五颜六色的花生,然后在深绿的叶片上贴上大红的喜字交到我手上。坐进婚车的时候,外婆和母亲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我要孝敬公婆、夫妻和睦、知书达理。“女人就是万年青,到哪里都好养活。”母亲一面心疼我嫁得远,一面又怕我嫁过去不适应。“以前说不烧火,不喂猪,就是嫁个好人家,现在你连小汽车都坐上了,你赶上了好时候啊……”与母亲不舍的泪水不同,外婆感慨的是生活的改善,时代的变迁。
不久,我又通过考试到了市里工作,随即把家搬到了新的城市。新家在一楼,带了个小院子,刚好将嫁过去的万年青分出一点种下。买一楼是因为家里老人不习惯乘电梯,之前县城的家在四楼,那时的楼房还没电梯,每次拎煤气罐的时候总想着下次要买一楼,但等我们真的买一楼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已经通管道天燃气了。大街上飞驰而过的车很多都是新能源汽车,高铁时代的到来让我们可以“半宿已过万水千山,一日看尽南北风光。”外婆曾经耿耿于怀的走路出嫁,又成了新时代一些年轻人的新时尚。
那捧满载着母亲祝福的万年青又有了新的家。在一片花丛中,她沐浴着阳光,轻舒浅碧,在春风的滋养下,开出了难得一见的花朵。再过些日子,将会结出鲜红美丽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