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海
第一次听德彪西的曲子,是交响诗《牧神午后》。这是一部很特别的曲子,在音乐中,能感受到朦胧的阳光在树林里流动,飘忽的旋律里活动着神话中的人物和动物,他们梦幻一般出没现隐,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轻纱笼罩着,使人捉摸不定。曾经在一次很疲倦的状态下听这曲子,音乐犹如夏日午后的微风,带着被阳光灼热的气息,带着一些我从未闻到过的异域的奇香,缓缓吹过,在我周围蜿蜒弥漫,那感觉是在被人催眠,软软的睡意不可抗拒地随之袭来,把我送入梦乡。梦中并没有出现马拉美在诗中描绘的牧神,只是一团彩色的云雾,朦朦胧胧地在我四周飘动。读大学时,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抒写听德彪西《牧神午后》的感想,题目就叫《哦,德彪西》,也写得飘忽朦胧。诗登在中文系的黑板报上,曾经有同学说我这首诗像一团雾,我想这大概正是德彪西给我的最初印象。
德彪西是西方音乐中开一代先河的大师,是他开创了印象派的音乐创作,为传统的古典音乐注入了新的活力。《牧神午后》根据法国印象派诗人马拉美的同名诗作创作,我读马拉美的这首诗时,却没有听德彪西《牧神午后》时那种迷幻绮丽的感觉。音乐和文学,毕竟是两回事,文字给读者的指示和联想是具体的,即便是那些隐晦艰涩的作品。音乐却不那么具体,相同的旋律,不同的听众可能引起完全不同的联想。欣赏音乐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想象和创造的过程,在被音乐共鸣的同时,听众很自然地会把自己的经历和感情融入音乐。后来听德彪西的另一首交响诗《大海》时,使我更深切地感觉到这一点。德彪西用音乐描绘的大海,是一片沉思的海,是一个思想者在海边散步时缤纷而又恍忽的遐想。在音乐中,我能想象的海水的深蓝,能想象阳光在波动的海面上奇异的闪动,能想象海鸥在风中翩然飞舞的影子,也能想象湿润的海风如何拂动衣衫,晶莹的浪花如何飞上云天……然而德彪西的大海似乎又是变幻不定的,音乐中那些活跃的形象稍纵即逝。在黑暗中,我闭上眼睛,让《大海》的旋律在耳边回旋,我看到了自己的一双脚,在沙滩上慢慢地移动。这沙滩是灰棕色的,这是我曾经“插队落户”的崇明岛的江滩;这沙滩是金黄色的,这是普陀山,是青岛,是大连,是北戴河,是北部湾,是加利福尼亚,是墨西哥湾,是波罗的海,是南太平洋……是我曾经见过的走过的所有海滩。音乐消失后,我的耳边依然萦绕着海的呼吸,风在遥远的海面上踱步,浪花散落在我身上,仿佛能感觉它们的清凉。人生犹如在海上航行,在阔大苍茫的海天之间,生命不过是一片羽毛,一缕轻风,一簇细浪。能以微不足道的生存感受自然的壮美,这是生命的机缘,也是艺术的光荣。
德彪西的《大海》并没有描绘惊涛骇浪,但是所有对海的向往和联想都包藏其中,宁静的海和动荡的海,清澈的海和浑浊的海,交织在他的音乐里。只有那些对大海有着真正的向往,有着铭心刻骨的思恋的人,才可能写出这样的音乐。德彪西说过:“大海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年幼时,父亲曾经想让他当海员,然而他却成了一个音乐家。也许,当不成海员的遗憾,在他的音乐中得到了弥补。虽然不能以航海为生,但他把自己的情感和才华投入到了另一片大海中,这片大海,就是音乐。在这个世界上,有谁描绘的音乐能替代德彪西的《大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