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花儿”并不是植物，而是流传在西北地区的民歌。小时侯，在我经常听到的中国乐曲中，有一首《花儿与少年》，就是“花儿”的旋律。《花儿与少年》是青海民歌，“花儿”流传的地区，除了青海，还有甘肃和宁夏。今年夏天去甘肃，有机会听到很多“花 儿”，我忘不了那些用奇妙的声音描绘出来的音乐之花。

　　到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的第一天晚上，年轻的东乡族县长马如麒来看我。当地人告诉我，马县长是个唱“花儿”的能手。我请马县长唱一曲，他也不推辞，站起来，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放开喉咙就唱了起来。他的歌声使我震惊，我不知道怎样来描绘这歌声，他并没有歌唱家的嗓音，用的是质朴的歌喉，唱到高处时发出一种类似京剧花旦的颤声，然而歌声中蕴藏的深情却激动人心。这歌声仿佛是一股清流，在遇到阻挡后，涌动旋徊许久，突然在阻挡它的乱石中找到了缺口，便一涌而出，然后就在高低起伏的原野上恣意奔泻，忽而急流滚滚，忽而柔波绵绵，高亢激越时飞溅入云，低徊曲折时如坠幽谷，天地间都回响着它奇妙的旋律。这首“花儿”的歌词也极有意思：“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容易摘取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这是人在大自然中的感觉，是深藏在心中的向往在天地间的流露，是期盼和无奈的交织。显然，这歌，不应该关在屋子里唱，而是应该在野外，在山颠，面对着高天阔地，亮开嗓门放飞激情。

　　那天晚上，我们的话题便是“花儿”。马县长告诉我，在山区，山民人人都会唱“花儿”，这是人们在劳动时倾诉内心悲欢的一种方式。他们用歌声自由自在地唱他们的辛酸，唱他们的痛苦，渲泄心中的感情。男女青年谈恋爱，就是在山野间用“花儿”对歌。男女间的爱慕和思恋，是“花儿”最重要的内容，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在任何时代都会使人听者共鸣。从前那些自认为有身份的人把“花儿”贬为“淫词”、“野曲”，登不得大雅之堂。有些地方甚至有这样的村规：“若在近村唱歌曲者，鞭打一百二十下。”这样一顿鞭打，可以把人打死。然而如此严厉的禁令，却没有将“花儿”禁绝，在黄土高原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花儿”流传。有一首“花儿”这样唱：“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是由不得自家；刀刀儿拿来头割下，不死还是这个唱法。”对歌怀有如此炽烈深挚的情感，令人惊叹。“花 儿”这个名词的最初来源我无法探考，这真是一个美妙的词儿。天地间，最博大，最自由的是人类的心灵，没有任何力量能封锁人的心灵，歌声是人的心灵之花，谁也无法阻挡它们长叶开花。把歌称为“花儿”，妙极。西北的山地常常举行“花儿会”，这有点类似城市里的音乐节，不过和城市的音乐会气氛完全不同。城市的音乐会是少数人演出，多数人欣赏，而“花儿会”却是人人参与，每个人都是歌手，都是诗人，都是作曲家，即兴的歌唱，常常唱出在心中孕育已久的珍宝。辽阔起伏的山地上，万众聚集，以歌会友，群山幽谷间日日夜夜回荡着歌声。在大自然中举行这样艺术的集会，实在是一件浪漫而富有诗意的事情。

　　在临夏，我还听了几位专业歌手演唱的“花儿”，也都唱得荡气回肠，拨动我的心弦。其中一位回族女歌手已经五十多岁，年轻时是山地的农民，因为歌唱得好，被挑选到地区的歌舞团当歌唱演员。她把在山野里唱的“花儿”，唱到了人民大会堂。我问她，你唱了一辈子“花儿”，会不会腻烦。她回答我，只要我不断气，就不会腻烦，一唱“花儿”，我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山野中，又回到了青年时代。

　　在甘南的山区旅行时，我一路上听着马县长送给我的几盘“花儿”录音带。盘旋在颠簸的山道上，“花儿”优美苍凉的旋律使我心弦颤动。我想，在荒凉的山野中，因为有了这些“花儿”，人心是可以沟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