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侠:夜深沉
近来读日本文学,记得川端康成写过《夜的眼》,翻阅文集,并无此篇。
翻出他写夜的文章,名曰《花未眠》——“发现花未眠,我大吃一惊。有葫芦花和夜来香,也有牵牛花和合欢花,这些花差不多都是昼夜绽放的。花在夜间是不眠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凌晨四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
夜,使人温暖,也令人哀伤;美,使人温暖,也令人哀伤。其实,这温暖和哀伤,就是慈悲,或曰悲悯之心。
白天,疲于奔命,自己不属于自己;夜晚,自己才属于自己。白天,自己是大千世界一粒微尘;夜晚,大千世界似乎属于自己。于是,有了很多发现和觉悟。“吾日三省吾身”,夜晚的自省确乎更为重要吧!
夜深沉,深沉的夜是艺术家心灵的故乡,这故乡在宇宙运转的瞬间,又仿佛在宇宙的深处,包蕴着宇宙万有、一切未知和可能。从夜晚出发抵达黎明,是宇宙穿越。
夜晚阅读和写作,对万物的感触格外细微:翻动书页的声音、笔尖在纸张上行走嚓嚓的声音,窗外,风的声音、落雪的声音……月亮移动、虫蚁翻身、花朵的绽放都能体会得到。伏案用功,有了更深的意味,仿佛与万物同呼吸。此时,佛心不再神秘,即是人心,己心。尼采“一个人真正的成熟,是重新走向孩子般的清澈”说的就是这种状态。海德格尔“诗意的栖息”,讲的就是这般意境。
说到“孩子般的清澈”,我想起孩提时代的夜。和一位堂兄在厨屋的油灯下读书、画画,鼻子常常熏得黢黑,两人相视而笑,欢欣而自豪。而今,这样的读伴没有了。想来,既温暖,又伤感。
一个夜晚,是我永远的回忆。十一岁的冬夜,告别父母,到千里之外的塞北求学。母亲端着油灯送我到门口,看着我远去。我频频回首,留下眼泪。那时想:“读好书,有了改变家乡的能力,再回来。”
多少个不眠之夜,都是为了这个远行的夜……
1983年10月1日晚,在一个边城的文化馆期刊阅览室,读到《青年文摘》上日本思想家和十哲郎的《树根》:“冀求成长之人,首先必须深扎其根。万勿只向上伸。应先致力于向下深入。有的人,早年就停滞了成长,是由于忽略了往深处扎根。也有的人,年近四十,突然开放出美丽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是因为他根柢深厚……根深蒂固之人,绝不会结出贫弱的果实。古往今来,伟人都有其雄厚的根基。因此,他们的事业,会愈来愈显示出其深远的意义……要顶天立地——这样伟大的厚望,绝非孱弱之根所能产生出来。”文章鼓舞我暗自努力。我知道这个梦很美很美,但也很长很长。
那些夜夜伏案的岁月,深沉而丰饶的夜,将宇宙的启示和奥秘在我心里沉淀、化合、凝聚。历经时态的炎凉、草木的枯荣、风霜的历练,一股精神在心中不断地蒸腾、升华,孕育出一棵心灵的大树,这棵树越长越大,不断地开花吐芳。
不计得失地读书,一千本、两千本、三千本……五千本……一万本……不停地创作一千件、两千件、三千件……五千件……一万件……我不时回想离家远行的那个冬夜,回味读到和辻哲郎的那个夜晚。夜的时间,延长了自己的“有效生命”。
晚睡早起,凌晨5点来钟起床。为了避免拥堵浪费时间,赶乘头班车上班。
此时,路灯醒着,草木睡着;道路醒着,天地睡着。天上的星星眨着迷蒙的眼睛,细微的风轻拂着我的衣衫。这让我想起白居易的《早朝》:“鼓动出新昌,鸡鸣赴建章。翩翩稳鞍马,楚楚健衣裳。宫漏传残夜,城阴送早凉。月堤槐露气,风烛桦烟香……”
岁近旧历年底,白居易《十二月二十三日作,兼呈晦叔》诗云:“案头历日虽未尽,向后唯残六七行。”时光飞逝,如陆机《长歌行》所言:“年往迅劲矢,时来亮急弦。”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焚膏继晷,兀兀穷年,披星戴月,履冰踏霜,把星光夹进诗里,把时间的露珠串成项链,把寸寸光阴装订成知识的书页。
夜深沉……
没有深沉的夜,哪有灿烂的黎明、绚丽的朝霞。
2021年1月22日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