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斯有一首诗叫《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有人在记载中发现乌鸫的叫声居然有一百二十余种变化，能唱百鸟之歌。英语圣诞颂歌《圣诞节的十二天》中四只唱歌的鸟就是乌鸫。本想效法史蒂文斯，以《观察树叶的十三种方式》为题，写着写着数目多出来，于是改为N种。

　　冬天，干枯的树叶，逆光望去像一片鲜艳的蝴蝶，明亮、艳丽、生机勃勃。总以为冬天的树叶失去了色彩，原来色彩储存在叶脉里，阳光一照，就鲜活起来，树木的生机在一片一片树叶里蓬勃着，神采在一片一片的树叶里闪耀着……蝴蝶般翩翩欲飞的树叶，期待着一次惊讶的发现、一次审美的艳遇、一次灵魂的洗礼、一次无望的希望清寂而狂喜的复活。

　　北方冬天的野外，有些树木的绿叶来不及变黄就冻住了，仿佛永远滞留在春天……让人联想到很多没来得及“成熟”就戛然而止的生命……李贺、王勃、王希孟、拉斐尔、帕斯卡尔……封冻的绿叶有一种悲怆的美。

　　有些虫蛀的树叶，虫洞筛下晨昏金色的阳光，演绎出一种别样的美。

　　留意过树叶从萌芽到打开的过程吗？最初并非都是鹅黄嫩绿，那些初萌的嫩红含着自带的甘露，一点一点试探着，羞怯地绽开，如花开放。叶片缓缓舒展开，形态慢慢坦然，色彩也逐渐沉着，昂然抑或低回，都无惧风霜雨雪。

　　春天的嫩叶掩映着缤纷的花朵，编织出烂漫的春色。从这花叶间穿过，有重返青春的感觉。

　　夏天散步，观察杨树叶，正面绿，背面白，和风拂过，树叶回眸一笑，宛若绽开一树圣洁的花。

　　注意过雨中树叶鲜亮的的闪光吗？胜过少女面颊上的飞红。

　　雨天，摘一片阔大的梧桐叶，顶在头上，踏着冒泡的雨脚飞奔回家，那是童年的乐事。

　　孩子爬树，藏在树叶深处，偶尔露出的眼睛、小手、小脚丫像奇异的树叶，树上的孩子犹如浓密树叶间结出的果实。

　　秋日娇黄的树叶上泛出一抹隐约的嫩绿，丝毫不像老去的样子，倒显出青春柔媚的姿容，像是同样季节的诗人的风采。

　　秋风一呼，成群结队的树叶，像放学的孩子，又像纷纷扬扬的大雪，簌簌有声，吟唱着飘落，那是怎样浩荡而动人的歌声啊！

　　露珠滚动的树叶，像孩子娇嫩的小手托着珍珠。

　　挂霜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烁，那毛茸茸的感觉，像逆光中孩子透亮的耳朵。

　　月夜的树叶笼罩着朦胧清幽的光，便有了几分神话色彩。

　　晚归早出，步行穿过树林，路灯照射下的树木，在墨玉色夜空的衬托下，玉树琼叶，便是现实版的童话了。

　　俯身观察一片离开树木的单独的树叶，看它孤独而沉思的样子，有着人一样的表情。特别是殷红、斑斓的树叶，似乎因为自己独特的美，不屑于和其它树叶为伍似的，自甘寂寞，神情傲然，俨然一片倪云林。

　　红蜻蜓停在绿树叶上，黑蚂蚁爬在白树叶上，醒豁悦目，宛若图画。

　　深山古寺里的银杏树，折扇般的叶片通体变黄，落满禅院，寂静安详，堪比净土禅花。

　　接骨木和女贞子的果是黑的，意象中它们的叶也应该是黑的，这只是想象罢了，没见过黑色的树叶，墨绿、暗紫的树叶倒是有的。

　　从泉州开元寺捡到一片很大的菩提树叶，带回家，收藏了很多年，不时拿出来欣赏，叶子的一面是银灰色的，泛着金属的光泽，那光泽里透出隐忍而坚定的绿，让我颇为震惊。

　　有些红叶，冬天是不褪色的，彤红、橘红、曙红、铁锈红、紫红、朱砂红、粉红……都很美，我喜欢胭脂红，如少女施妆晕染的颜色。

　　我捡过各种各样的树叶，从千里之外带回来，有的夹在书里，有的摆在书柜里，树叶有的一叶多彩，斑驳陆离，形状也极为多样，有心形的、圆形的、椭圆的、扇形的、卵形的、手掌形的、弯月形的、娥眉形的，边缘有锯齿状的，有光润的……树叶多呈流线型，让我想起丘成桐的“丘—卡拉比流形”，猜想宇宙构型大致是流形的。

　　树叶的叶脉，像掌纹、指纹，抚摸一片树叶，有一种握手的感觉。

　　有的树叶夹在书中，从爷爷传给孙子，不经意间，采摘或拾起的一个夏天一个秋天随着一片树叶传递了百年，一个故事或一段家常又传给了下一代。

　　与香椿的芳醇、柳叶的婀娜不同，针叶松的松针几乎不能叫做树叶，不叫树叶又能叫什么呢？那一根一根的针叶，像杂文之与其他文体，文采迥异，不同凡响。

　　松树真是与众不同，种类有八十余种，名字有若百家姓：马尾松、油松、白皮松、罗汉松、华山松、大别山五针松、红松、赤松、黑松、黄山松、云南松、金钱松、樟子松、雪松……

　　就说马尾松吧，松叶像马尾，真是别出心裁。

　　松树每束针叶基部有叶鞘，针叶一根一根像宝剑出鞘似的，一树披挂，好不威风。有骨梗的人仰慕松树的风骨与威仪，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松针上晶莹的垂露，有的不是露珠，是松树流溢出的松香，晶莹似露，芳香馥郁。人们对松风的喜爱，或许是因为这香气。悬挂着松露的松针，峻拔、凛冽、芬芳而通透。

　　观察树叶……观察着，观察着，就会反观自照。反观自照应该是一种对自然的体悟吧。

　　2021年12月25日刘朝侠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