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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桃花源

发布时间:2021-03-02     来源:《宁波民进》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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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三江码头坐船到舟山衢山岛,靠岸舍船而入,今夜落脚之处唤做凉峙村。

  陆地延伸出两条弧线,仿佛衢山岛伸出的两个怀抱。凉峙就在其中一条弧线上,来旅行的年轻人借着一条弧线勾勒的半个心形,又用拇指和食指弯曲出另半个,合而为一,即成一颗完整的心,这让凉峙的海湾有了格外的声名。

  但在清朝的志书里,凉峙与抒情无关,它叫“冷池”, 衢山方言几乎和宁波方言一模一样,没有冷凉之分,峙、池又是同一个音,说的是村庄的气候凉爽宜人。

  许是这“宜人”招来了我们这帮旅人。我们坐在堤坝上,双腿悬在堤外,腿下一米处就是扑面而来的大浪。大浪巨人一般遥遥地低嚎,它原是驾万马奔腾而来的王,到了岸边,却把低嚎换成叹息。

  回家了,靠岸了,是时候释放出自己的虚弱了。

  虚弱是万物最美的时刻。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而行,一虚弱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良田美池桑竹,武陵人不是别人,正是为贫而仕的陶渊明的自画像,也是在现代的各式写字楼里茕茕攀登的人儿。桃花源不仅是知识分子用尊严发明的一个梦,也是掩藏书生软肋的一个气球,可以让下行沉重的命运变得轻盈,从泥淖中飞升。郁郁不得志的卢生,骑青驹穿短衣,进京赶考,结果功名不就,用黄粱一梦走完了一生。颜如玉,儿满堂,只在一梦一醒之间。

  同行的旅人三三两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低语被涛声吞没,行动便如默片,一群人影在浪尖轻轻荡漾,似皮影戏上的纸人儿。蹴起的浪花融合了路灯灯影,泡沫幻化成陆离光怪的舞台。

  海浪不息,这些皮影纸人儿却没有新戏,不过是不亲不疏,若即若离地攀谈一些旧闻。晚餐餐桌上那条红烧大黄鱼一生经过多少大浪,终于落在了一张网上;今夜的风很软,吹拂而过,风带着江南的脾气,丝绸一般;刚刚住的民宿里播的港剧《上海滩》主题曲又一次牵扯出了童年迷恋过的男主角许文强先生,人这一生的审美其实从孩童时就注定了,因此氤氲开去,说起男欢女爱,甚至因此彼此以月为媒,互相打趣;又或是猜测远方那个女人对那个男子的爱,到底来自于真心还是假意。深秋寒风一阵阵吹来,前一句话刚出口,便有了隔世之感。

  这是亲而不亵、近而不狎的好处。没有热望,没有患得患失的压力,只有头上的一轮明月,脚下的一席涛声。

  “多么好,这样的月色,真想爱一个人,却无人可以爱。甚至连爱,也是浪尖泡沫……”

  几个中年人的叹息如安度深秋的凉峙,这个季节北水南下,黄河一路席卷的泥沙与大海合而为一,海面一片浑浊苍茫。浑浊的中年之心消化着泥沙,风吹落叶,梅落满地,不再强求重回到那最初的一刻,向茫茫大海索要她最初的蔚蓝。但这时候,有了一些出格的念头。比如,像吉普赛女郎一样跳个舞,或者与辛弃疾一样醉倒在一棵树旁,和它说点不便与人类说的悄悄话,又或者从此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从此看书种花,往来没有旧相识。

  这大约也是我来到凉峙的缘由。从宁波到舟山,倒了几个小时的车,又坐了半小时轮渡,登船见衢山两个金字,似乎扔下了日复一日推石上山的洗衣做饭、洒扫除尘和朝九晚五。

  夜深了,凉意袭来,同伴们从堤坝上起身,相约着去凉峙小巷里兜一圈。短途出海的轮船早已归航拢洋,白天头戴惠安帽在路边埋首织网的女人们也收网歇工。才八九点钟的光景,各家各户都闭门熄灯,出海捕鱼,必是在三更时分,泊船候潮的渔船一齐开洋,才有可能在日落时满载而归。即便现在的村人大多不以捕鱼为生,登船抛缆的多是外地乡民。祖祖辈辈的习惯仍是精神基因,难以改变。

  整个村庄醒着的似乎只有山上的风车和在巷子里四处游走的我们。山顶之上,风车的影子被黑夜缩小,缓缓转动,巨翅的每一次转动,都是风的生命涅槃再生,它将转化成电,源源不断地填塞人类社会的欲求——车床的每一次叮咛,流水线的每一次转动,轮胎的每一次嘶鸣。风的魂魄降落人间,逼视着我们的举杯、欢笑和歌舞,在我们的屋宇窗台,案几床榻停留,与我们醒时同交欢,醉后缱绻相依。

  但我们从没有成为过风的主人,不过因为感恩风霜雨雪并获垂怜,才繁衍至今。

  村子很小,绕过一两条狗的叫声,转一个圈,就回到了入住的民宿。枕涛入眠,整夜耳畔都是潮汐的叹息。这块土地并非新地,几百年前,来岛上定居的人驾一叶扁舟,搏命而来。明朝海禁,“片甲不得下海”时,她是禁地涩角,盐田滩涂难以垦殖,海盗时时勒索劫掠。地不肥,人不美,不是日子过不去下的人就不会涉险踏浪来此僻壤重生。但谁也料不到国祸家难什么时候倾盆而注,灾荒、战乱让浙东沿海的百姓摇橹过海,停靠于这个悬水小岛,上了岸。蛮荒之地打桩张网,架灶煮盐,从此“烟灶渐增,依然成一村落”。遥远的“蓬莱山”上樯桅连绵,扳罾网影,耕织捕捞,男欢女爱,成了落难之人的陶然忘机处。

  蛮荒地,翻过去,就是桃花源了。

  一夜半梦半醒,晨起沿着沙滩的弧线行走。渔船出航前鞭炮不息,堤坝上燃尽的炮仗在祝福去浪里求生计的男人。遵循古例,女人不能上船,只能早早搬出一张板凳,凳上放一把锡壶,两个一次性杯子,杯中是黄酒,碟子里是敬献给神的饼干。渔民生活大多是清贫的,他们料想神也和他们一样,对新一天的早餐并不挑剔。神饮了她的酒,吃了她的点心,今日便会在海上好好看顾她的男人,让他能避风而行,平安归来。

  大海听到了祭祀的鞭炮,也听到了出殡的唢呐,噼噼啪啪,生得热闹,咿咿呀呀,死也是平常。村里永远有老人逝去,小面包车载着灵柩,沿着海岸线,开到小岛上的殡仪馆去,生在岛上,死后也化成岛上的泥土。

  我独自行走于沙滩,寻得几块石头带回了家,放在柠檬树的盆景里。那从未跨出盆景一步的小树,能在万籁俱寂时,听懂它们体内翻译出的涛声。

作者:钱利娜     责任编辑:代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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