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春风一声雷
岁月的二十四根琴弦,唯有惊蛰最先演奏出这样一段跳起来的音符。
日子曾不急不缓地行走,立春,雨水,节气的脚步袅娜而矜持,那些脚印浅显而谨慎,小心翼翼地在北风的翅羽之下潜行。或者它们是智慧的,自己还没有更多的力量和寒气抗衡,不如在地深处,悄悄地熔化土地里的锋芒,蚕食那冷冬的铠甲。它们的隐忍叫天候都沉不住气了,于是冷暖交战,阴阳互动,轰隆隆一声雷,劈开恒久的沉默,刀光剑影的冷暖之战正式拉开,春天的刀尖终于挑开了冷气的冬袍子。那些虫儿,有莽撞地外出被寒冷打了个趔趄的,有醒来了不敢妄动的,狡猾的它们在眯眼观望,又佯装睡着。只待一声春雷,一齐伸个懒腰,窜出地面。
如果用一件乐器陪侍在惊蛰的袍襟侧,那一定是一面牛皮鼓,咚咚的响声沉闷而似乎有所隐喻地动地而来。实际上在惊蛰这一天,大地上的人们和地深处的虫子一样,都在提着耳朵等这一声号令。那牛皮鼓一样沉闷的雷声并非就在惊蛰那一天响起,或许它闷闷地响了一声,被世间的喧嚣和尘埃遮掩了。有没有响过也并不重要,节令的旗帜军法如山,这一天到来之前,寒潮已在悄悄撤退。惊蛰那一天,虫儿们都醒了,谁都不愿辜负大好春光,纷纷拱破曾经坚硬如今已经松软如糕的泥土,到阳光下接受检阅。
去年惊蛰前七日,我在西湖公园中锻炼,天气阴郁还有轻微的霾,但是明显暖了,我出门的时候没有穿大外套,只穿了件春秋时节的运动衣。远远看见那些柳条是柔和的,泛着微微的黄绿,但是近了看仍旧是枯枝一般,只是那瘦削的枝条苞芽处有了非常生动的凸起。在湖边的巨石侧,我在迎春花的杂乱枝条间寻觅,向阳处果然有几簇花开,最多的五朵一簇,有些未开的枝条上,花苞膨大艳红,已经急不可耐地蕴足了力量,只差拱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了。湖水在微微荡漾,冰是什么时候融尽的全然不觉,或许是在某一个春风夜,在人们忙着舒展一冬困倦的时候,冰就那样无声消隐了。水面多了些青苔样的絮,看来水藻也不安分。藻间有些白色黄色的漂浮物,开始以为是柳叶,确实,春风在清理枝上最后的残叶,柳叶纷纷落下。但是柳叶间浮着的是一些鲜白的小鱼,窄小的一处水湾里有十几条,显然它们刚刚死去,身体还鲜亮着。在微微的水流里,一条略大的约有一拃长的鱼正在挣扎,它累了就泛起肚皮在水上飘,不甘心的时候又拼命地在水里摇摆几下,又像条活物了。我想拯救这条鱼,却也无计可施。想不到,春天来了,万物生发,它们却走到生命的尽头。为花开高兴,替鱼死难过,即便是春天,也是生死并存盛衰互动的。它们没有死在最恶劣的寒冬里,却在春天的气息里死去,迎春花的喇叭吹奏的是一曲昂扬的迎春曲,也是这些鱼儿的丧歌。
那是八九的第四天,还没有看见燕子,“七九河冻开,八九燕子来。”这些天该有燕子的踪影了。燕子是食虫的鸟,非虫不餐,这个挑食的怪癖,注定它要不断地飘泊来追逐虫儿的身影。燕子回来,并不是因为天气的寒暖适合它羽毛下的肢体感受,而是惊蛰之时已经是百虫奔走的季节,它有理由回归阔别数月可以盛餐的原乡了。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惊蛰前后,雨水逐渐变得茁壮,惊蛰是春天的宣誓,它铿锵如战地将军,雨水似乎是有了靠山也有了底气。惊蛰之前的多个节气,色调都是灰暗的,苍茫大地沉寂了太久,蕴含的生机终于要冲出来。一日日,柳枝活泛了,不再是那么刚硬的木沉沉的样子,柳苞鼓胀像少女那遮掩不住的风情。白露,霜降,小雪,一路走来的这些素白女子太过婉约;清明,谷雨,芒种,它们自带芬芳和酒香,又太过家园的缠绵。而惊蛰是雄性的,两根大锤一抡,鼓声粗砺,好似街头持板高唱大江东去的山东大汉,节令立即充满了阳刚之气。
惊蛰豪迈却不粗糙,它是有声有色有情调有动感的,这是二十四节气里最特殊的一个符号。它就像是戏台上开锣的乐队班子,锣鼓一开,你就忘了那帷幔一侧催促剧情的鼓板和丝弦,满眼里对着青衣花旦,柳绿花红。我们目对日日新绽的春色,只顾欢欣跳跃,很快就忘记了唤醒春天的那春风一声雷。
雷声起,春雨酥,无限的画面感生长着春色,众多的花儿打开自己的化妆盒,黄的迎春连翘,金灿灿光焰灼目;红的桃花铁海棠,火焰般明艳,春天的半边被它们烧着了;粉的杏花缠绵在一场场春雨和牧童的蹄印中,缠绵在檐头的一缕缕炊烟里;白的李花如戏台上的白素贞,在惊雷之后盛装披挂登上春天的舞台,酣畅而舞。园子里的春葱春韭,暗中早已经窜出地面,由暗红到新绿,田埂上变戏法的主角。麦苗儿比谁都心急,它等不得春风和雷声,等不得小虫们来挠痒痒,早在南风里将自己的新装换上,与阳光交换了信物。紫莹莹的荠菜,贴着地皮,早已经在向阳坡上长成了一盏酒盅,招呼那些飞来奔往的虫儿们摆宴。
“惊蛰不耕田,不过三五天。”惊蛰是最贴近春耕的节气,闲了一冬的土地和闲了一冬的庄稼人久别重逢,亲热无限。“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春耕是繁荣的,“九九八十一,家里做饭田里吃。”春耕是忙碌的。这是民谚里的春耕,朴实而生动。“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这是文人眼中的田家,有条不紊,充满生机。旧时乡野,这个季节田间穿梭的是耕牛和挥鞭的扶犁者,是推车送粪,举锨扬粪的劳作者,是起垄犁沟的播种者。春耕春种是重头戏,“一年之计在于春,”最懂这道理的是农家,春种一粒粟才能秋收万颗籽。牛鞭挥舞,犁铧闪烁,种子跳跃着奔向土地,播下种子就是播下希望,春风在花开灿烂的枝头摇旗呐喊。
(作者系青岛民进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