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刷题青年张锡峰站在聚光灯下，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呐喊：“那些无故诋毁我们的人，你见过衡中高三凌晨五点半时的样子吗？你以为我们一边奔跑一边呼喊，是为了什么？是假装吗？是作秀吗？是为了改命啊！”看到这里，作为曾经的乡下人，我很不解，这孩子哪儿来这么大怨气？有谁无故诋毁他们？有谁无故和一群默默刷题的孩子过不去？对于孩子们学习的沉重，我们唯有洒下一掬同情之泪啊。或者大概有人说过他们是“高考机器”吧？但小张同学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高考机器”呢？他接下来的话是“我们只是一群普通的穷人的孩子。”普通的穷人的孩子，和不普通的富人的孩子，大家都是“高考机器”，你不能因为自己是穷人的孩子，就觉得别人称呼你“高考机器”不合理，就生出无端的仇恨。小张同学在双手作抽搐状，慷慨陈词后，讲了一段语气温柔的话：“我还是愿意幻想高考结束后的那个下午，最后一科收卷铃声响起，我放下笔，倚靠在墙上，眼睛望向操场那明媚的阳光，望向浮动的金色。有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世界灿烂盛大。”

　　咋一听，这话真是感人至深，但且慢，我愣是没感动起来。我特别留意到小张同学说的“一切都结束了”这句话，我知道有双重指向，一个是指考试结束了，另一个是指若进入了好大学，从此这头土猪就要准备使劲地肆意地拱城市里的大白菜了。当然，小张同学恶狠狠的表情告诉我们，若将“拱”改成另外的动词，例如“蹂躏”或者“践踏”，似乎也是可以的。这句被大家广为传播的话，再配上恶狠狠的表情，让我无来由地想起上世纪60年代那群打砸抢的青年们来，如果小张同学一朝得势，城里的白菜恐怕真的要遭殃了。我们首先不探讨，小张同学说的“我怀着必胜信念，一定要让自己考进好大学，匹配受过的苦难”，注意他说的是“苦难”。我们不探讨受过苦，或者难，怀着必胜的信念，就一定能进清华北大的问题。作为一个少年时代受过一些苦，也作为一个普通穷人家的孩子，我特别想告诉小张同学，成功学根本没有像翻过一张数学试卷那么简单，这种你左脚跨入大学的门，右脚就成功的事确实在我们的土地上发生过。但它不在这个年代，它发生在上世界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时你举目望去，整个村子里，还没有一个大学生，整个小镇上可能才有一个大学生，他们考进大学，成为凤毛麟角，当然意味着世俗成功，我的一些前辈们告诉我，一个省城高校出来的青年，回到乡里，再不啻也能搞个副乡长干干。但现在，不知道衡中的小张同学们，是否留意到浙江某街道办事处招录的事业编人员名单,上面几十号人，清一色清北交大复旦，本科生还寥寥无几，大多还是博士硕士。更有清华北大毕业的硕士生在跑腿送外卖，在赚取小张同学十分不屑的一个月3000元的微薄收入。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一个好大学毕业，并不意味着你一开始一定得赚到比别人更多的钱，并不意味着你一开始一定得获得比别人更高的权力地位。如果这是好大学的培养方向，那才是大学教育的完败。一个好大学毕业，更多意味着你比别人有梦想有生而为人的趣味，你可以赚3000一个月而不沮丧，你也可以赚3000万一个月而不张狂。你处在低处，仍然仰望星空；你处于高位，仍然心忧吃不饱饭的乡亲。小张同学们可能要失望了，一个好大学给予人，或者说给予“土猪”的并非是如何拱白菜的技能，一个好大学要教会人接纳更多的生命形态，接纳贫穷，接纳自己的家庭出生，教会一头普通的土猪成为一头特立独行的飞猪。

　　无数经验和事实告诉我们，更多来自衡中的励志青年们一定会有巨大落差，他们会惊诧地发现，我明明到了大城市，明明进了著名高等学府，为什么还不能成功，为什么还不能随心所欲拱白菜？他们不知道成功是怎么来的，他们同样不知道繁华富足的城市是怎么来的，每一座城市里居住的成功者，至少有一半来自乡下，至少有一半曾是穷人，只是他们绝不是靠刷题改命的，他们凭借着汗水和努力，凭借着对这座城市的深情和挚爱，凭借着和这座城市的共同生长改命。他们在城市里种麦子，也种白菜，种菊也修篱笆，这才是进入城市的姿态和样子，他们不会忍心去拱城市的白菜。白菜是用来欣赏和爱的，不是用来拱的。写这篇文章，并非批判小张同学，我倒是很欣赏少年的张狂。只是想告诉这些急迫的冲着世俗成功而来的汹涌的小年轻们，考上大学，哪怕考上著名大学，或许是大多数人这一辈子的人生巅峰，剩下来的岁月就是急速地“向下运动”，这好比婚礼是大多数人生命中唯一一次盛大出镜，婚礼一结束，就该回去过漫长的柴米油盐换尿布的生活了。真正的平庸，并不是没考上名牌大学，真正的平庸是一生为物化的生活为欲望所累，从来没有仰望过一次星空，从来没有看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