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记事

　　大姐拿来两颗没干透的红果，大豆般大小。我随意把它们种在了花盆里，无意间长出两盆茂密的绿色来。过了些日子开出些小花，小如枣花，这是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后来又结出小小的圆果，由绿变黄，由黄变红，像小孩玩的玻璃球，这也是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果。

　　那段时间我有些抑郁，每天都要看花结了几个果子。果子在悄悄地增加，居然长出二十多颗。有些熟透的红果落了，我把它晾在窗台上的印石上。

　　每天盼着圆果的增加，便不停地数圆果。数圆果是件快乐的事，连落的带长的一块数，一颗、两颗、三颗……有的圆果藏在绿叶中，扒开绿叶才能找到，好像捉迷藏似的。

　　一天，儿子擦窗台，把晾晒的干果扔掉了。我若有所失，很不开心。你想，那七颗干果里面有多少小籽，可以种出多少结着圆果的好看的花来……

　　后来，我还是把落了的红果晾在窗台上的印石上，告诉儿子花籽有用，别再扔掉。

　　红果晾干了。一天，我把它放进一个清代莲花形的小水洗里。小小的水洗是紫砂的，里面施了白釉。红红的干果放在里面像供佛的供品，又有一种节日的感觉，让人心里暖暖的。

　　下午，我在窗下读书，暖暖的阳光透过盆花的枝叶照在我的身上书上，有一种被阳光抚摸的感觉。婆娑的花影在打开的书页上映现出美妙的影像，使纯文字的书上有了图画，这种给书的插图是任何画家都画不出来的，因为它有温度，还会变幻。

　　书上雨果、巴尔扎克、《贝姨》、《老子》、《庄子》、《五灯会元》、《世说新语》、《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等人名和书名，在花影中便显得生动鲜活起来。这两页书竟然提到这么多书名！在这一刻，这些人和书都被阳光温暖了，被花影诗化了。

　　抬头看花，在下午的阳光下绿叶深浅不一，被阳光照透的花叶的叶脉清晰可数，和我平时画画时臆想的不太一样。几个绽放或开谢的小花很悠闲地漾在枝头，有一种悠然开谢，随心所欲，任其自然的超然，其淡定通脱不亚于《五灯会元》中的高僧。

　　花枝间有两颗红果在下午温暖的阳光中仍然鲜艳饱满，它们还没有落的意思，好像永远不会落下似的，一种没想到会落，也不在意会落的样子。我心中忽然想到佛教的圆满。那种远离颠倒梦想，无忧无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圆满就是这个样子吧。　

海棠花

　　楼下院子的一角静静地立着一棵海棠，繁花似锦，欣然俊美，树梢触摸着天空的蔚蓝。仰望盛开的花朵，像仰观漫天大雪。花蕾和半开的花朵由深到浅奇妙变化的娇艳的红色，让人想到节日的灯盏和婚庆中新娘的容颜。

　　在这个院子里还遇到几种芬芳的花，但这一树海棠似乎胜过满园杂花。

　　傍晚回家，没赶上公交车，偶然漫步到一个狭长幽深的园子。走不远就进入了花海，十几株海棠环绕绽放。夕阳金色的光辉透过花丛，层层叠叠的花朵在柔和的金光中变幻出梦一样的色彩。钻进花丛里，细看花瓣花蕊，花瓣的颜色朦胧而柔曼，白色的海棠花不单是洁白，泛着水红、奶黄、月白和淡淡的烟紫，似乎有梦幻般的月光从里面漫过来。

　　红海棠、白海棠、紫海棠编织出让人沉醉的花之梦。感觉花朵是有灵魂，有感情，有精神的，这灵魂、感情、精神像冰雪一样纯粹。

　　王禹偁《诗话》云：“石崇见海棠叹曰：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的确，海棠花娇嫩、雅洁，惜无芬芳。

　　传说海棠原是有天香的，说是在玉帝的御花园里有个花神叫玉女，并经常到广寒宫去玩。有一次，玉女看见广寒宫里新种了十盆奇花。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仙花，小花数朵簇生成伞形，甚是奇巧可爱。花蕾是红色的，花朵儿却是娇羞的淡红色。花枝上还结着果实，长长的椭圆形、黄黄的颜色。花儿和果儿都散发浓郁的香味，实在逗人喜爱。玉女想到玉帝的御花园中什么花儿都有，唯独没有这种花。因此请求嫦娥姐姐送她一盆，好拿回去栽种在御花园里。但是嫦娥却摇摇头说，这是王母娘娘的花，是如来佛特意为庆贺王母娘娘的寿辰，派人从天竺国送到广寒宫来的。因为这花耐寒，所以才种在广寒宫中。玉女连连请求，只说广寒宫中花儿这么多，少一盆也没什么关系，王母娘娘也发现不了的。嫦娥经不住玉女的央求，就答应了。玉女捧起这盆馨香迷人的奇花往外走，不想刚刚走到广寒宫门口，迎头就碰上了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将玉女和她手中的那盆花儿一起打下了凡间。这盆花正巧落在一个靠种花为生计的老汉的花园中，老汉有个女儿叫海棠，姑娘的面貌也像花儿一样美丽。老汉见盆花从天而降，便连忙伸手去接，又忙叫女儿过来帮忙，口中连叫:“海棠、海棠！”海棠姑娘急急地跑过来，看见爹爹手里捧着一盆花儿，连叫“海棠”。便问:“爹爹，这美丽的花儿也叫海棠吗？”老汉就干脆就叫它“海棠花”了。但它的香魂却随风飘去了。这就是为什么有人传说海棠花原有天香，如今却没有了香味的缘由。

　　海棠花美如雪，独无馥郁芳华，是王母夺去了海棠的花香？还是天宫抹杀了海棠的芳菲？这让我联想到人……不少古今俊彦往往有着海棠花般惊艳的才华，他们潜力无限的才华，只能绽放为内省式的诗文、书画……其更多的才能、更能芬芳人间的花香，在“打入红尘”的跌宕中被无端消解、泯灭了。望海棠而兴叹，更叹惋人世间那些折损了才华的俊彦。　

吃花

　　桃花盛开的日子，到野外看花，啄食花蕊的麻雀摇得花枝乱颤。麻雀很挑剔，只吃甜滋滋的花蕊，把花瓣扔了一地，它们在枝头跳来跳去，快乐地边吃边歌唱，顽皮地打闹，花瓣像雪花一样缓缓飘落。我在浓密的花层间弯着腰走来走去，像小时候捉迷藏一样，从不同的角度给桃花拍照，也拍麻雀，拍地下雪花般的落英。

　　深红、水红、洁白、淡绿的桃花各有其美，我尤其喜欢淡绿的桃花，感觉淡淡的绿花在如云的桃红里，别致而优雅。

　　啄食桃花的鸟，不止麻雀，鸟雀们啄食的花也不止桃花。相比之下，蜜蜂采花酿蜜就文雅得多，蜜蜂似乎考虑问题很周密，既考虑到自己的需要，也考虑到花的需要。

　　从《恒河》纪录片看到猴子也食花叶。回想童年放牧牛羊，牛羊也食花叶。

　　前几天回鲁西南老家，槐花初开，有人在撸槐花，有人在剪槐花，正是吃槐花的时节。

　　回到塞上，榆钱绽放得正好，见到有人采榆钱。人也和鸟雀牛羊一样，喜欢食花。

　　很多花都好吃，萱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忘忧草，它的小名叫金针，是搭配菜肴的花。京瓜花放在面筋汤里，华润爽口，似乎是远古传下来食方。菊花、茉莉花茶是芳香怡人的饮品。玫瑰花、丁香花、蒲公英花、连翘花、扶桑花、米兰花、虞美人花、一品红花、西兰花、眉豆花、桂花、玉竹花、牡丹花、白兰花、木棉花、梨花、芋头花、玉兰花、仙人掌花、美人蕉花、藿香花、木芙蓉花、昙花、金莲花、金橘花、银耳花、金雀花、康乃馨花、杜鹃花、蜀葵花、鸡冠花、景天三七花、芦荟花、水仙花、韭花、晚香玉花、樱花、百合花、薄荷花、三色堇花、杏花、桃花、瑞香花、薰衣草花、南瓜花、荷花、月橘花、睡莲花、凤仙花都是 可以食用的。雪莲花则是珍贵的保健品了。

　　花朵不仅悦目，还芬芳着人们的记忆，温暖着我们的人生。　

花开花落

　　所有的花中，最喜欢的是雪花，多少雪花飘飘的时节，我陷入恍惚若梦的沉思，如梦如幻的雪花最易触发人的情感。

　　世界上的花那么多，我最早见到的花是枣花，小如黍米，清润如玉，院子里的三棵枣树伴随我度过童年。

　　最早吃的花是槐花和榆钱，它们是活人的花，其香甜爽润，随着循环的血液和记忆绵绵不绝。嫩黄硕大的京瓜花撒在面筋汤里，鲜润可口；油炸亦佳，鲜花往热油里一放，“唰”一下绽开，酥脆而甘美，是难得的美食。

　　最早画的花是梅花，大约四岁时，除夕守岁，画了一幅《喜上梅梢》，两只喜鹊，一枝梅花。这幅画乘汽车坐火车，经由父母的爱护几经周折交到我手里，至今还保存着。

　　花就像词典里美好的字词，增加了人生这部大书的可读性。

　　记忆中，老家大门外的绒花树粉红的花序很柔嫩，微风吹过，像是在低声吟唱一首柔曼的歌。

　　从村口通往县城的马路两边立着两排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淡紫的花朵和有点甜腻的气味，在我的记忆中弥留不散。

　　桃花红、梨花白、杏花黄……童年记忆中的这些花有些缥缈。花都是好花，但让人伤感，那时候，我们难能享用这些果实。

　　重温八十年代的旧书，书里做书签用的珍珠梅和小小的黄菊花色彩依旧，它们是不变色的花。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大多朱颜凋零，心灵的底色很多也变得暗淡了。看着昔日诗句般的花朵，恰巧从微信朋友圈里听到八三年苏芮和虞戡平合唱的《请跟我来》。歌声里晨露般的清纯，雨丝般的诗意，熟悉而亲切，而今却很少遇到了。

　　傍晚散步，夕阳的光辉照亮金银忍冬小小的白花，用手机的镜头放大后宛若雪莲。花不在大小，花的美在于相遇时的眼光与发现。

　　看纪录片，牡丹的幼芽从种子里像婴儿一样探出头来，颤抖着站起来，那娇嫩的颜色、娇小而顽强的生命，让人感动。

　　牡丹在牡丹之乡菏泽，花期大约7天，黄牡丹在青藏高原花期竟然长达30多天，也是十分奇特的事。这里面隐含着一种适应与坚强。

　　一个山崖上有一株野生牡丹，当地人通过观察牡丹花的数量预知气候和年景。牡丹花不足七朵，气候干旱，年景不好；牡丹花超过七朵，雨水充足，可望丰收。这株牡丹成了当地的“消息树”。

　　新冠肺炎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书案上的养了几年都未曾开花的吊兰忽然绽放出洁白的花朵，像是为了安慰我，一茬接一茬不停地开花，开了七茬还没不歇息，大有整年开花的意思。吊兰与我日夜相伴，似乎有了灵性，像是呼唤我抓紧时间创作出好的书画和文学作品。

　　去年四月份，回了趟老家。到麦田里转，小麦扬花的香味，穿越童年的时光，浸入我的鼻息。忽然意识到，小麦也是开花的啊，不易为人察觉的细小的麦花是花中最无名，也最养人的花。

　　在田头，用手机拍照葱菠萝。过往的乡亲说，这不是花。但它在我的心中是花。小时候，冬天切几丝葱花炒菜是很香的。买不起葱，娘说，用白菜叶当葱花吧。那年月，葱是金贵的。作为爱吃葱的山东人，喜欢葱，感觉绽开的葱菠萝像花一样美。蒜薹开的花，也好看，只是没人留意罢了。

　　还有一种花，大家也不认为是花，那就是棉花。多美的花啊！棉花盛开的田野，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像一个温暖透明的童话世界。

　　数不尽的花，许多无缘一见，有的见到也不知其名，再说，花的美好也是说不尽的。

　　人一生的时光和眼界是有限的，花开花落，生命就走到了尽头。人生犹如花开花落，如果能自然绽放，而不夭折，就是幸运、圆满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