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惯常从小学边儿上的林荫道顺道去公园散步,惯常是白天,偶有例外,譬如那个微雨的秋日黄昏,我忘记打伞也没有折回,恰好我在听《across the fields》(穿过田野),群鸟的欢腾闯入了我的田野,起初我并未在意,直到我走过那个转角,鸟鸣声铺满了整个田野,和它的绿纠缠在了一起。
这真的是一张特别的邀请函。
它们在唱些什么?白天又去了哪里?夜深时又将在哪个角落怀着童梦入睡?无论在什么天气,如果有一只鸟儿飞到窗前,它一定是来听故事的,童趣天真,还是种种情绪的插曲,都映在它小而清亮的眼睛里。在这个微雨的黄昏,通过细弱而高亢、清脆而婉转的歌喉唱了出来。我开始回想漫长的童年里,有没有这样一只鸟儿曾站在窗台边,用它的俏皮灵动同我们一起懵懂。
夜幕下来了,小道陷入了黑暗,对岸的路灯穿过渐已稀疏的枝叶透出微光,这光微弱的连围墙里的树影也看不见,就连我自己也成了道旁一团黑影,而大合唱仍在继续。
这个被忽略的人迹罕至的角落,鸟儿们栖息在这个孤岛,它们的歌唱是有情绪的,大多是即兴表演,有的侃侃而谈,有的兀自高歌,当然也有群体的沉默,只是这沉默是极短暂的,河对岸车辆来往的声响强占了这极短的空白,就像唱得正欢的收音机被被子都陡然蒙住了,惊醒了听曲人,而随之挣扎出来的曲声具有更强烈的穿透力。围墙内黑黢黢的校园,藏了多少它们同孩子们的悄悄话,每个晴朗的清晨,早起练嗓子的鸟儿们把心里的故事吐在了叶片上,阳光苏醒的时候,每一颗露珠上都有一张可爱的笑脸。
盛满童趣和音符的树是多么幸福啊!它的枝叶和根茎,它品尝的阳光雨露,藏着多少童年。它悄悄的藏着时光的秘密,只有伙伴们唱起歌来,围墙之外的人才能感应到。
我呆站在围墙下听曲儿,曲声与我仅一步之遥,一步之外是天堂,它打破色彩单调的生活,将我带到故去的时光中。偶尔有人散步经过我,异样的眼神很多次路过,夜色中树影沉没,我不忍离去。
尘封的与树与鸟有关的童年记忆泻闸而出。
爷爷奶奶在红梅种菜时,我大约只有两三岁,低矮的房子门口有棵大大的树,我只比它的叶子更大一些,树下安置着桌椅板凳,热天早晚我都在它的怀抱里,用爷爷制的铜小勺挖出咸鸭蛋的肉搭粥喝。树上有鸟窝,树下是一条河,树对岸住着花裙子阿姨,她的冰箱里常给我留着解暑的冰棍,因为她喜欢我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阿姨家的边上便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爷爷奶奶的宝贝们便种在这里,每天天未亮他们便要摘菜去卖,收摊早爷爷便会带着我先回来,爷俩打上一圈麻将,侍弄侍弄我守着发芽开花长成树的话梅核。
我光着脚与泥土亲近的生活戛然而止,城市规划改造,我和伙伴们告别,和花裙子阿姨告别,和大树告别,和我的那几棵话梅小苗苗告别……
和记忆里这个城区与泥土最亲近的时刻告别。
许是因为太小,记忆不太分明了,潜藏在某处,真正一丝一缕记起来还是因为老家没了。
六年前因为修公路老家被拆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我童年的乐园——爸爸的鱼塘,我的小山谷——那个埋着忠犬小黑的地方。
我的小山谷是最美的世外桃源,它四周高中间低,呈低洼状,里面有一条长方形的河塘,河塘四围是高而纤细的河岗,爸爸种了许多树,柿子树,桃树,梨树,枣子树,桂花树……河岗外是船来船往的大河,河塘内养着鱼虾,也养过珍珠。
西边儿河岗中央有一小屋,屋旁树上爷爷给我做了个吊床,我常躺在上面看星星。风平浪静的时候,爸爸把我放在椭圆形大澡盆里,带我来个水上漂流,却常常因为重心不稳把我翻在河里,偶尔恰好能抱住水里的大木桩子,我吓得乱扑腾,他们却哈哈大笑。
和这条与我差不多大的河一同长大,但我始终没能学会游泳。所以当它彻底消失时,才觉自己与它似乎一直以来都有着疏离感。我童年的欢愉,我的少女心事一起被填平,被公路桥占领和埋葬。
顺着新造的公路桥往南走便是老屋所在地,工程尚未完结,这一片破壁残垣被不知名的野草占领,它们攻城略地,欢呼雀跃,把砖头瓦缝的伤口填满。我踩进高低尖锐,爸爸带我堆过雪人的天井位置上长出了几株亮眼的菜花。
“吃饭啦!”婶婶的叫唤从身后传来,一转身便看到河对岸双颊泛着高原红的苗族妇女,同脚边簇拥着的一群家养狗仔一起望着我,我应了声便绕河吃饭去了。
小时父母生意忙,每每都是婶婶在河对面一喊我便撒丫子狂奔过去吃饭。吃完饭坐在后门框上看书,不时看一眼河对面的动静。“啪——啪——啪——啪——”拖拉机的声音响起了,却是隔壁叔伯回来了,常常是失望之际又听老爸一声喊,我才晃过神蹿了回去。那时常常想若是能架截大木桩子,我这来回有多方便。
如今不再需要过河,我却只能捧着一肚子的美食和回忆,一次又一次离开我这只剩下一半儿的“小桥流水人家”。
于是一次又一次的在这个城市里寻找归依感,虽然家乡这个名词于我而言依旧毋庸置疑,只是我与泥土的联结却被截断了。
推开前门,我只能看到马路和层层叠叠的房子,再也无法和叔婶家那群狗仔们隔岸打招呼;推开后门,我只能看到爸爸移栽回来的桂花树可怜兮兮的蜷缩在小小的弄堂里,再也没有一片荷花浪可以让我们躺着数云朵,没有一片山芋地可以现挖现烤。
这些放肆欢脱的乐趣都需要到农家乐才能体验了吧,以至于每每听到手机录下的鸟儿欢鸣声方能静心顺气。
回到现实,那茶都三日,绿意满目,和美之地,谈论起乡村振兴,我想起不久前在无锡的一次偶遇。那日没打到出租车便步行前往目的地,疲惫不堪之际又一次听到群鸟欢鸣,循声而去,鸟乐团住在小区角落无人问津的竹林中。
第三次相遇又待何时?毕竟城区中心这样大隐隐于市的小乐园极为难得。
然而最初这样的乐园就在我们身边,慢慢我们的乐园被留在了城市的边缘地带,直到有一天我们到了乡村却依然需要寻找它。振兴乡村,不是最大程度的谋求经济发展,而是重塑我们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