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乡村写作的意义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和生态环境建设的持续深入,现代化与传统、城市化与自然的张力较以往任何时候更为凸显,文学里的乡村似乎正从叙事的背景和长时间被忽视的寂寞里走出,越来越成为作家、学者关注和书写的直接对象。就非虚构乡村写作而言,文学评论家南帆先生的《村庄笔记:故乡、记忆与经验》 堪称最新的代表性成果。
传统乡村剧变与消失的速度,一旦文人学者投入专注的眼神,想必总会让他们吃惊,慨叹,进而触发思考和书写的欲望。《村庄笔记》的源头,也许就是南帆先生多年前于城市的灯下或乡间考察途中因某个偶然又必然的契机而生发的感触:“在许多人心目中,村庄的含义已经收缩为‘故乡’”,而“我们无法预知未来如何重塑村庄”。这颗感慨的种子发了芽,“一直暗中持续生长”,先是长出长篇散文《村庄笔记》,而后是《雨花》长达十二期的专栏,直至我正在阅读的这部枝繁叶茂的村庄森林。之所以将这部书比作森林,不仅因其展示了十五个南方村庄富有历史感与现实感的群像;更因为其中氤氲着的精神,那些慨叹、同情、无奈、猜想,甚至发出的和没有发出的设问与诘问,仿若弥漫林间润养心灵的负氧离子;还因为旅英尼日利亚大作家本·奥克里新近反思新冠大流行力作《平安终将归来》的启示。
南帆先生是一位对文学里的中国乡村进行过深入系统研究的学者,他深厚的学养,青年时代以知青身份在乡村生活数年的经历,使得乡村已如DNA深入他的人格结构成了他精神地理的重要构成,因此他对乡村的观察和思考,实际上是一个兼具他者与在场者视角的观察和思考。这或许是成就《村庄笔记》的南帆优势。他对乡村经验的体悟是切肤的,甚至是痛切的;对乡村状况的思考却是超越乡村经验的,甚至是冷峻的。罗昕先生在题为《一份独特的当代中国乡村观察》书评中,转述评论家王春林观点,认为“《村庄笔记》中不仅有对现代化冲击下迅疾变化的乡村世界的敏锐观察,而且深入至乡村生活的肌理深处,从乡村的形象演变,到乡村的历史沿袭,再到更为深层的乡村文化心理等多个层面,都有着精细的打量和书写”。
《村庄笔记》其实是一部具有很高文学性的“乡村之书”。词语与词语相互间的体贴照应自不待说,叙事与描写极见功力,抒情与思辨鱼水般交融,细节的营造每每给人仿若天成之感。在与书名同题的那篇里,作者“从礼堂边上的石板路拐入”,来到“一排排摩肩接踵的破败房子”跟前,接着是两大段细节描写,那么生动,那么精确,那么具有艺术氛围,就像法国文艺片里的慢镜头,你不仅要问:难道这一切真的是作者彼时彼地一次性所耳闻目睹的么?这一问,涉及到近些年间英美自然和地方写作新出现的一个话题——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问题。必要时,为揭示深层的真实,可作必要的细节虚构,但不可违背真的原则,或可称为“最高真实的虚构”。这种虚构的度和边界如何把握,及其考验写作着的诚意与功力。窃以为,南帆先生这一段堪称为此打了一个样,如果先生承认有所虚构的话。
《村庄笔记》最打动我的,是其呼唤读者对话的力量。这部书的理想读者,不可仅做一个被动的接受者,实际上你做不到。你无法拒绝对话的诱惑,你若是性急的读者,很可能会常常跑到作者前头去发问,或质问作者:这里应有一问,你为何不问?这就是写作者南帆厉害的地方,令人钦佩的地方。我一直以为,乡村写作的理想效果就是能够激发读者发问、对话和思考,庶几可望有所行动去守护和改善。作为读者,我最想和本书作者一起问的问题是:为什么“现在与‘土地’联系在一起的众多词汇都在贬值。山脉,田野,森林,河流——当然还有村庄”?为什么“泥土里长出来的庄稼已经端不上台面了”?“村庄为什么变得如此荒凉?那些大呼小叫、强壮而快活的年轻人哪里去了?”为什么“几乎没有看到农民在田野里劳作”?
没有劳作的村庄,还叫村庄么?为什么在一个以“耕读传家”为价值传承核心追求的文化里,“‘耕’与‘读’之间的循环已经中断”?这一切都该由城市化乃至现代化背锅吗?置身如此困惑,我们是否应该反思,是不是我们文化传统里本身就存在某种bug(请原谅我用这个外文词)。窃以为,我们以儒家为核心的文化传统里多少是有些轻视劳作的,我们的所谓耕读传家,耕充其量只是一个手段。由此想到,我们长期以来一直施行,近些年正着力修正的城乡二元发展模式,其实是有其很深的文化根源的。英国作为现代化的先行者,虽技术不断革新,但劳作的传统却以各种方式不仅在乡村甚至在城市得以呵护,一代又一代乡村书写更是赋予劳作以尊严。近的例子,可从王储窥一斑。查尔斯王子身体力行,常常在农场劳作。甚至有诗人坦言,要是没实实在在干过乡村体力活,你是没资格写花写草写山水树木飞禽走兽的。英国古郡肯特郡某任郡长威廉·亚历山大忙于公务的同时,亲理祖传的“城堡农庄”,在地里躬耕劳作,“毕竟,我的家训是Excolendo floreat”。这个拉丁文家训,据亚历山大本人的解释,当译作“耕读兴家”。
我们的文化人对劳作的轻薄,导致了对土地的轻薄,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乡村的式微与衰败。我们与泥土、与劳作越来越疏离,我们早已忘了:泥土里不止长庄稼。
在阅读《村庄笔记》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多年前苏宁女士的《一座消失的村庄》。两部作品虽然个性气质迥异,深浅不同,但所关注的问题不少是相同的,如城市文明对乡村的渗透与侵蚀,乡村的空心化,乡村习俗的消失,人与乡村的疏离……甚至两书的开篇都惊人地相似:“要说的这几个村庄都不会在地图上留下姓名”(《村庄笔记》),“在很多的地图上,历年或近年的,缩小至一市之地图,也还是找不到这条位于辽宁最北部的河”(《拉马河》)。不过,《一座消失的村庄》更像是英国乡村写作者丽兹·莎士比亚的《一个德文村庄的口述史》,以平实流畅的文笔,记录了那个叫拉马河村“生命共处的自然场域”里的五谷桑麻、瓜果菜蔬、猪鸡鹅狗、牛马蝼蚁飞虫,专注劳作的老人、孩子、青年,嫁娶礼俗、生死仪式,如何耕作、如何盖房造物,以及那些种田的、读书的、修钢笔的、补锅的、打铁的、养马驾车的等各色人的故事,堪称一个消失村庄亲切可感的档案。村庄何以消失,作者在代序里是这么交代的:
曾经有着广阔无边原野的美丽村落,因为比邻周遭城市的不断扩展,一点点被围进去,先是一些年轻的孩子,他们先跑掉了,跑进城市,因为那里存在他们无法拒绝的那一切有时代气质的东西,使他们的肉体和心灵同时飞升的东西。他们从内心向外无法抗拒未知和时尚的诱惑,在他们所受的教育和他们所接收的信仰中,城市中心地带仿佛是人生梦想唯一可寄存之所……那些有不同于他们原来生活味道的气息、形态、声音,都有近于理想的让人飞翔的年轻的味道。年老的人,或者被他们的孩子慢慢带进城里定居,或者,因为年迈和疾病死去,成为树林空地中一堆一堆沉默无语的坟茔。房子破旧了,再无人翻新重建,在时光中颓败下去……好像终于完成了守护那一家几辈人白天休息、晚上安眠、不被风吹雨淋的重任。房子一间间空出来,因为没人住了,草也变得更有力量,从房顶上、墙垣上四处长出来,愣头愣脑,像没有人管束的孩子了,披头散发,茫然无际地满世界疯长疯玩。
作为一个对乡村写作怀有深情的读者,想借此机会对当下的乡村写作提出几点期待,因篇幅所限,仅列标题:一是尽可能超越怀旧和乡愁,而着眼于真正的乡村文化肌理的建构;二是去浪漫化。乡村并非宁静诗意的绿洲,而是充满各类生命之间的挣扎和搏斗,连树木花草也为争夺阳光而展开倾轧,应真实反应乡村的这些生命状态,甚至乡村的苦痛与无奈。这点南帆先生做得非常出色。三是尽量避免单纯的他者视角。乡村书写者应深入乡村,去观察,去感受,去亲历,避免把乡村写成了远方。总之,真正高品质的乡村书写,需要写作者付出最大的诚意。
我们正致力于乡村文化重建。未来的乡村将被重建成什么模样,今天的乡村书写应当承担起自己的使命。从某种意义上说,乡村的模样一定程度上是一代接着一代人的良心书写所塑造的。好的乡村写作,将理想的乡村肌理、风物、形态刻进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里,促使他们去守护,去修理,去完善。让我们记住南帆先生的发问:“乡村能否依赖自身的内在能量重新动员和集结,并且在现代性的平台上占有不可替代的一席?”
(作者系民进江苏省委会副主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