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童年，田野里麦花弥弥漫漫的香味，恍若梦境。棉花初开的花——月白、淡黄、若有若无的水红，也有其淡若无的香味，棉花成熟，这淡淡的芳香就藏进云朵般的棉桃里了。麦花、棉花，都不是给人看的，其香也不是供人欣赏赞叹的，它们的香，在无心处。

　　读宋词曹组《卜算子》：“松竹翠萝寒，迟日江山暮。幽径无人独自芳，此恨凭谁诉。 似共梅花语。尚有寻芳侣。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春天的傍晚，山中的松竹和翠萝笼罩在阵阵寒气之中。幽静的小路边，兰花独自开放，独自芬芳，没人欣赏，它能向谁诉说它幽怨呢？这隐士般的幽兰似乎只有梅花才可以共语。然而梅花尚且还有探寻幽芳的素心人。特意来闻兰花的香味时，兰花似乎不肯吐露馨香，只有在不经意中，才能闻到花的芳香。兰香只在无心处。

　　兰花的馨香是本来具足的，其香在骨。兰花的高洁是天然的，在骨子里。

　　写到这里，想起前不久和一位朋友谈到老艺术家许淇，他说：“他骨子里是个文人。”骨子里是，才真是。正如兰花，“大谷空无人，芝兰花自香。”

　　许淇作为一个诸艺兼善的大家，生前是散淡的。走后，大家以各种方式纪念他，斯乃“幽兰香风远”。

　　回味他的一段散文诗“大自然缄默，因为它丰富、广袤、博大；它拥有一切，包含一切。冬在默默中萌发了芳菲的春枝；夜在默默中诞生了璀璨的星群……红天竺葵、麝香草、夏季的凤兰、金秋的雏菊、泉畔的水仙、野地里的百合花,甚至在石缝里不见阳光的阴影下、挣扎着仰望星星点点光亮的一茎瘦草,都在用梦寐、醒觉的欠伸呼吸,来吟唱生命的爱歌。就是帝王最华丽的珠饰,也比不上这花的一朵……”

　　真正美好的事物，都有一种“香在无心处”的自在。真正有大用者，似乎无心，似乎无用。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当初看似虚无缥缈。星转斗移，今天许多高科技，不都是受惠于相对论吗？

　　长期以来，经常听到文科无用，理科有用的议论。不禁反问：空气和水，难道空气不如水有用吗？天空不如大地重要吗？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有首诗《青冢怀古》：“黒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讥笑樗木无用。

　　樗散，典出《庄子集释》卷一《内篇·逍遥游》。惠子又对庄子说：“我有棵大树，人们都叫它樗。它的树干却疙里疙瘩，不符合绳墨取直的要求，它的树枝弯弯扭扭，也不适应圆规和角尺取材的需要。虽然生长在道路旁，木匠连看也不看。现今你的言谈，大而无用，大家都会鄙弃它的。”也是说樗木之属无用。当然，庄子是在婉转明理。

　　《庄子集释》卷二《内篇·人世间》又谈及樗木。匠人石去齐国，来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世人当作神社的栎树。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用绳子绕着量一量树干，足有头十丈粗，树梢高临山巅，离地面八十尺处方才分枝，用它来造船可造十余艘。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地涌来涌去，而这位匠人连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跑着赶上了匠人石，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从不曾见过这样壮美的树木。可是先生却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地往前走，为什么呢？”匠人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定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椁定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定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屋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定会被虫蛀蚀。这是不能取材的树。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寿延。”这段话，看似也是说樗无用。

　　杜甫《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诗：“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像樗散一样的老画师郑公，却受到了诗人的赞誉。

　　“樗散空山，大匠不顾；桐焦爨下，中郎赏音。”樗散、桐焦有用无用，在于你怎么理解，怎么看待。

　　我写过一副对联：“焦尾沈从文，樗散张伯驹。”把沈从文比作焦尾桐，张伯驹比作樗散。他们真是无用之人吗？

　　作为树木，难道不能做木材，就无用吗？

　　如果仅仅停留在实用主义的有用、无用，真如庄子所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陷入实用主义，危害极大。孟子一再批评忘记道义、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比较激烈的一次，孟子说：“如今服事国君的人都说，我能为国君开拓土地，充实府库。如今所说的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说的残害百姓的人。国君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却去想法让他富有，这等于是去让夏桀富有。又说，我能够替国君邀约盟国，每战一定胜利。如今所说的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说的残害百姓的人。国君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却去想法让他武力强大，这等于是去帮助夏桀。从如今这样的道路走下去，不改变如今的风俗习气， 即便把整个天下给他，也是一天都坐不稳的。”

　　只考虑眼前，陷入功利和短视，会使人迷失方向。

　　宇宙广大，时间无穷，万物各得其宜而和谐共生。

　　万物自在方为妙。自在，即是诗意的栖息。

　　不着意于芳菲，不刻意于浓郁，不急急于事功，不焦灼于赞美，不就是“香在无心处”的静谧境界么？

　　“帝王最华丽的珠饰,也比不上这花的一朵。”不正是“香在无心处”的洒脱、超然与真谛么？

　　2021年1月14日夜

　　刘朝侠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