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侠:夕阳
如今很少有人观赏夕阳了。
永井荷风有篇写《夕阳》的文章,说:“跳望气派的二重桥,越过城墙上的松林,当西边一带天空燃烧着夕阳的时候,才呈现最伟大的景观。松树的暗绿,晚霞的浓紫和天上夕阳的红艳,不仅东京,也是日本风土特有的色彩。”永井荷风有作家的情怀,也颇具画家的眼光。对夕阳,我们有同样的感觉。
傍晚,彤红的夕阳映澈田野、树林和村舍,“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炊烟袅袅,荷锄而归。这种美是城里人无法体会的。
美的情怀不只艺术家独有,依我看,对美感受最强烈的要数儿童。记忆中最灿烂的夕照之美,是火烧霞。在火烧霞中,万物橘红,酲然欲醉。院里的南墙和西墙似乎成了透明的红玻璃。孩子们欢呼雀跃,直至夕阳撤去妙曼的光影。回忆童年,夕阳温润着悠长的思绪。
少年求学,远离家乡,客居塞外。塞外荒凉,再荒凉的地方,夕阳都是温暖的,辉煌不曾减少。放学后,常常背着画夹,爬上房顶,画下夕阳映照下高低错落的房屋和弯弯曲曲的小巷。
后来到北京七渡写生,太阳山的夕阳有陈洪绶绘画的圆润与饱满,山顶赧红的静美不必说了,深秋夕阳下硕果丰盈的柿子树就像一幅幅陈洪绶的工笔重彩。
昌平碓臼峪,山岩峭拔,夕阳下来,豁然开朗,俨然渐江简净的笔墨。
孤山寨的夕阳,不知为什么,不怎么红,冷寂无光,像是从李贺的诗中跌落出来。
一年夏秋之交,到东北的东京城,一处开阔的古遗址周边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秋英,荒野的秋英很高,秋英的花瓣很薄,夕阳下,透明的花瓣融金烁彩,心也跟着透明起来……
一次游无锡南禅寺,时至酉时,佛塔沐浴在夕阳里,红廊柱、杏黄墙,游人逆光如佛光。让我想起平山郁夫一幅描绘夕阳下松林佛塔的画。南禅寺虽无松林,两者此时此刻意境上似乎相像。
己亥十月,住无锡,游苏州,早去晚归,往返游览。返程路过一座大桥,恰值日落时分,河岸芳草斜晖,河面金波荡漾,夕阳倒映水中,天上一个水里一个,天水同辉,上下双圆。让人久久不忍离去。
近几年,傍晚经常到东园散步。喜欢在树林里走。看夕阳穿过树丛,闪闪烁烁把树木的枝干融化在团团金光里,每观愈新。最喜欢夕阳映透红叶的颜色,透明的红叶让我想到手电照亮的婴儿手掌,血脉莹莹,灵魂在里面游动。夕阳之下,人们心中最为卑贱的狗尾巴草,草穗闪着灿灿的金光,也宛若天仙。
还有一种夕阳下的美景少为人察觉,那是展开的鸟翼闪烁的光亮。夕阳下的飞鸟,带着阳光的温暖陆续归巢。最近,除了花喜鹊、灰喜鹊、麻雀、珠颈斑鸠、白颈鸦,又多了几百只太平鸟,太平鸟细长的羽冠、白色的翼斑与众不同,鸟群在夕阳下盘旋飞舞,在天空中一会是一片黑点,一会如一簇雪花,转而成一片金点。夕阳的缓缓降落,因此有了旋律,氤氲出一种别样的韵律之美。
夕阳斜晖,人们行履匆匆……
忙碌的人们知道天要黑了,很少有人惦念夕阳,更少人留意夕阳之美;路上车流如织,世声纷纭,人们心中难得体察夕阳西下微妙的旋律……
匆忙之间,日落西山。人生的日落,不也如天天的日落?一个一个次第谢幕。人,终究在忙什么呢?
夕阳之美,是属于少数人的,辉煌而寂寞的壮丽。
2021年1月16日夜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