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峰雕塑札记:梦苕庵里拜诗豪
——为师公钱仲联先生塑像记
在恩师冯其庸先生的推荐下,我于2000年12月,带着泥巴、石膏粉和雕塑工具,坐火车到苏州拜访钱仲联先生并为他塑像。当时有个苏州朋友叫钱金泉,也是冯其庸老师的朋友,到火车站接到了我。我们一起扛着雕塑材料,沿着苏州城望星河往前走,从望星桥畔拐进一条小巷,到了曲曲折折的小巷尽头就看到一座雅致的寓所——那正是钱先生的梦苕庵。进了门去,终于见到了冯其庸先生的老师、我的师公——被文学界誉为“一代诗豪”,也被海内外学术界公认为国学大师的钱仲联先生。
作者与钱仲联先生
钱先生当时已94岁高龄了,但仍精神矍铄,每日笔耕不辍。我望着这位著名诗人、词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浮想联翩,内心有高山仰止、崇拜不已之感。钱先生一生著作等身,《清诗纪事》《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清代卷》《人境庐诗草笺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剑南诗稿校注》《鲍参军集注》《近代诗钞》等都是学术经典。他先后执教上海大夏大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中央大学、南京师范学院、江苏师范学院和苏州大学,一生为师,桃李满天下。钱先生曾经说过:“在现今的中国,全国范围以内,不单是苏州,全国范围内有这样的本事只有我一个,没别人了,没有人会写骈体文,会写赋,会填词,会作诗,而且要做得好,自成一家,有自己的面貌。”
钱先生是我的老师冯其庸先生的导师,两人关系密切,感情深厚。冯其庸老师曾对我说,他非常佩服钱先生,因为钱先生虽然平生多坎坷,却总能在困厄中坚忍苦撑,专心解注古籍而著述宏富,他在敬重与感动之余为钱先生写了不少语言优美、寓意深刻的赞美诗词。因为这层关系,同时出于对钱先生的敬仰之情,我决心使出浑身本领,不遗余力地做出让老师和师公都满意的塑像来。
经过一番准备,我就在钱先生的客厅里面对先生开始了现场写生。由于钱先生操着一口浓重的常熟话,我基本听不懂,我们之间的交流,都靠他家阿姨来“翻译”。钱先生静静地坐在我面前,一副保持着思考状态的诗人形象。望着他,我突然联想到了称为“海内第一名塑”的山东泰山灵岩寺中的宋代罗汉彩塑像,其中有一尊在思考中的罗汉,形象神情禅定,若有所思,像极了眼前的钱先生。加之此前在冯其庸老师指导下,认真研究了钱先生的有关资料,为创作塑像做了功课,因此我一下抓住了老先生思考的状态,迅速做出了令老先生满意的泥稿。
由于当时条件所限,我就在钱先生的门口外面调和石膏粉,翻制他的石膏像。用了大约半天的工夫,我把塑像翻制出来。老先生看到后非常高兴,当时就挥毫写了“技至此乎,进于道矣”赠我。
这是用了《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里的词句。据史书记载,庖丁给梁惠王宰牛,凡手接触的地方,肩膀倚靠的地方,脚踩的地方,膝盖顶的地方,都能让刀切割自如。进刀时刷刷的声音,既合乎《桑林》舞乐的节拍,又合乎《经首》乐曲的节奏。文惠君极为感叹,问他的技术怎么会高超到这种程度了。原话是:“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回答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意思是说,他追求的是道,已经超过一般的技术了。钱先生用这个典故,来形容我的技艺。显然这是钱先生鼓励以及褒扬我的过誉之辞,我惭愧之余,也倍感欣慰,因为从中可以看出先生对我雕塑技艺的认可。
冯其庸老师对这尊塑像也很满意,他曾告诉我一个有趣的事情。有次他去探访钱先生,钱先生家保姆说钱先生很喜欢这件塑像,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去客厅里,拿毛巾把像盖上,还自言自语地说“我睡了,你也睡了”,然后才恋恋不舍地踱步到卧室去。天亮后,他一起床就过去把像上的毛巾打开,让塑像“重见天日”。由此可以看出钱老对此塑像喜爱的程度。
说真的,创作此塑像我实际花了两天半的时间,属于典型的“速塑”。因为钱先生不能长时间久坐,我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动手刻画。但好在当他每次入座后,就如同罗汉入定一样纹丝不动,方便了我的观察与创作。记得冬天的苏州很湿冷,那种刺骨的冷,让我一直难忘。我每次拿起冰冷的泥巴来,都感觉手像是冻僵了,失去了知觉。但就在那种情况下,为了完成冯其庸老师的委托,以及出于对名家大师的敬仰之情,我以饱满的激情,一丝不苟地投身创作,努力塑出钱先生的精神风骨。
在我为钱先生塑像过程中,冯其庸老师给了很多帮助,详细向我讲述了钱先生的人生经历,分析了他的人格特征,还以钱先生的著作《人境庐诗草笺注》为教材,指导我在品读领悟中加深对钱先生的理解和认识。
钱仲联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社会上很多人却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大概只有学术界才了解他。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他在“文革”中曾受到冲击,处境很惨,一直没有得到相应的职称、待遇。“文革”结束后,有关部门要给他评副教授,申报材料提交上去了,却被打了回来。探究原因竟让人唏嘘,原来是他的学生很多都是博士导师、教授身份了,给他评一个副教授并不相宜。因为身体的原因,他都是在家里带研究生上课。上课时,他从来不看书本,基本都是闭着眼睛直接开讲,把他深邃的学术见解传授给学生们。我就是根据这些来展开创作的,把他塑造成了颔首低眉垂目的形态,上唇紧收,下唇突出,似乎沉浸在无尽的思考之中。在他的上半身处理上,我没有采取左右对称的传统方式,而是刻意打破了这种平衡,形成一种不完整状态,以突出人物内心的情感与外在的精神状态。人物头部的细腻逼真刻画与颈部以下看似随意粗犷的手法形成对比,合力突出人物的个性。诗人的沉思、学者的深邃都得到了良好的烘托。我一直认为钱老这个像做得很成功,一气呵成,无论是技法上,还是神韵上,都是我近些年作品中比较满意的一尊。著名学者卜键教授认为这件塑像是我的代表作,并在文章里予以评价:“只见清癯一长者,颔首而无一丝笑意,舒眉亦不见神情放松,双唇紧抿而上唇微扬,精确再现了内心的坚守,此亦文心之一端也。”冯其庸老师对此也很认可,特意为塑像题了一首诗:“诗是昆仑郁苍苍,文是黄河万里浪。平生百拜虞山路,今日黄金铸子昂。”
冯其庸先生觉得此诗不太合韵律,所以寄给钱仲联老先生征求意见,没想到钱老马上回信:“其庸学人撰席:久懒疏候,忽奉五月八日赐函,欣慰无涯。已入初夏,想贵恙当日趋康复。承赐铸铜像并惠诗,诗佳甚,受之实不敢当,感荷隆情在心,上月贱体亦卧床两次,挂盐水瓶,幸得痊愈,年事已高,势必如此也。匆匆,复谢。”
2003年12月4日,钱先生仙逝的消息传来,当时冯其庸先生正在病中。闻此噩耗,恩师悲痛欲绝,呆呆地放下电话,半天不说话,突然放声号啕大哭。当天就为钱先生连写下二首纪念诗词,以寄哀思:一归去先生天地哀,江山从此失雄才。孟公一去蔡州空,五百年间不再来。二先生归去天地秋,万木无声只低头。我识天公悲切意,奇才如此不可求。
我在冯其庸先生身边相伴多年,第一次见他如此悲痛。冯其庸先生与钱先生的师生之情,从二位前辈数十封往来书信中和数十首诗中也可见一斑。钱、冯二位学者的学术交往、诗词呼应以及彼此的关心问候,在当今中国学术界被传为美谈,为后世学人树立了榜样。
(纪峰,雕塑家、民进会员、中国农民书画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