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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窗台

——读祖父徐北文先生日记有感

发布时间:2021-08-20     来源:《济南民进》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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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记事起就常见祖父伏案读书、写字,他那张老旧的写字台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书籍、稿纸、墨盒、笔筒,左手边还常常会有一叠裁成长方形的草稿纸。吃饭时间,如果没有客人来访,祖父总是一个人在写字台上边看书、读报边吃饭。因为专注于阅读,有时候连刚吃过的饺子是什么馅儿的都不知道。在杆南东街住的时候,写字台左边是比较开阔的窗台,上面放着一个玻璃鱼缸,那是三叔养的孔雀鱼临时放在这里晒太阳的,还有两个仿制的青花瓷瓶,随意摆放在那儿。很少见祖父往窗台上看一眼,只是埋头看书写字。唯有到了冬天临近春节时,二叔会给祖父买几颗水仙球,种在窗台的大水仙盆里,水仙球长出绿绿的修长的叶子、开出莹白的花朵。这时,爷爷的窗台才会变得生机盎然。所以,在我印象中,祖父只知道读书写作,虽然学习精神可嘉,但不懂得赏花观鱼,少了些生活情趣。

  这样的印象一直到我去年帮助父亲整理祖父的文集目录,翻看祖父五十年代的日记本时,才发生了彻底的大反转。

  日记是1957年写的,封面上题写《瓶缘齋日记》,并有摘录的两句诗:“久卧林泉犹未老,只谈风月别无闻”。这样的诗句看上去有一些意味深长啊!祖父为人治学一直是学问与现实不分家的,他既钻研古典文学、研究地方史志,也关心社会现实,对当下的社会问题常有独到而深刻的见解,甚至做诗词歌赋也皆以当地人文风貌为主题。怎么会“只谈风月别无闻”呢?带着这个疑惑,我轻轻翻开日记,这是一页页写在黄色元书纸上的毛笔小楷,经过了整整半个世纪,字迹仍然很清晰,有时清秀工整有时潦草狂放,透露出祖父书写时的心情。那一年他34岁,刚刚经历过第一次被“整”。开篇第一页就解开了我的疑惑:“数年以来记日记成癖,不意于一九五五年夏所记日记为人所迫出以供不相干之人阅览,送回后竟有以红笔划线及折角者,令余不愉快者多日,遂发愿从此不记日记,故自五六年一月迄今未记一字也。顾积习未除,遂又作冯妇,不觉哑然自笑。书生伎俩可笑亦可叹也。”原来如此,日记被人看,而且还画上红线,这种感觉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大文豪托尔斯泰不就是因为日记屡被老婆偷看而负气出走的吗?!当然,在祖父当年所处的社会环境,相对于很多知识分子遭受的更加残酷的迫害来说,检查日记这样的事情可以忽略不计了。

  接下来的日记便真的如封面所题“只谈风月”了,细细读来,祖父的形象在我眼中慢慢变得既陌生又亲切。陌生的是,他不仅深谙养花之道,而且对于插花的审美趣味也颇高,这与我平时对他的印象很不同;亲切的是,他把养花、插花的一件件小事记述的那么清晰、详尽,仿佛他正坐在那张绿色的沙发上笑吟吟地对我娓娓道来。祖父买了几株梅花,养了几棵水仙,另外还有各色天竺葵几盆、玻璃红松、菊花等。他为每一株梅花和水仙起名字,比如“天字号”梅花是很少见的千叶胭脂色红梅,“甲字号”水仙花箭最多……他会经常用尺子量一量水仙各自的长势,并且记录下来,以观察他的实验效果。那是祖父学习报纸上的小知识,实验在寒冷的冬天里,每天给水仙换温水看是否可以让水仙长得快一些。

  日记中可以看出祖父对插花的艺术深有心得,且很有审美天赋:“折紫色天竺葵一枝,同原折之桃红者并插入鳝皮黄磁花觚中。红黄绿相映,极为美观。因而悟得黄色瓶除白花外,各色花皆宜。花枝瘦长者宜高颈细口如胆瓶者,花枝叶肥而矮者,宜丛插于广口瓶中。花枝可丛插,一枝者可直插、可斜插,以枝横为妙,万不可半斜插之。”另有“凡绿瓶最好不插绿叶之花,插梅颇宜。”祖父在插花时,不仅考虑到花色与瓶色的对比搭配,还兼顾花形与器形的相得益彰。

  祖父不仅种花、插花,还会自制盆景。日记中记录盆景的这段文字也是我最喜欢的,读来仿佛那可爱的盆景就在眼前:“二月二十一日(正月十二日)星期一 天渐暖,一日晴。 将菊花芽子七盆搬至室外暴之。剪粉红梅之冗枝。剪大宣变瓶中之刺柏枝,修整做小树状,取碟子,在一端泥叠放小青卵石十余作小山状,然后插此小树。碟余隙剪碎柏叶撒布之,以充青草,置玻璃羊一小群。此景为‘柏下羊群’,置诸‘海天浴日’砚匣上,姑且做盆景观,慰情聊胜于无也。”

  祖父还常常在日记中记录他收藏的各种文玩古董如花瓶、砚台等,有一方刻着蜘蛛的砚台是我在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的,她和祖父都很喜欢这方精致有趣的砚台,可惜的是在“困难时期”为生活所迫卖掉了。其实经历了那段特殊时期,祖父所收藏的古玩、字画早已遗失殆尽。日记中的这些东西,我们这些晚辈都不曾见过了。当然遗憾之余还得庆幸,经历过那样浩劫的年代只要人能熬过来就实属不易了。

  祖父拥有这么多的花花草草、瓶瓶罐罐,他的窗台和书桌注定不会寂寞:“元月二十九日,星期二。……重新排列案上花卉,其次序如下:窗台上为后排,桌后端为前排,自右往左数:后排为紫青黄三色大乾隆窑变瓶上插刺柏,翠叶苍劲扶疏。素彩翠色三足磁盆中以白卵石养水仙一株,油绿晶莹。紫泥小盆养玻璃红松一株,红碧璀璨。灰泥盆养红心大团叶粉红天竺葵一株,娇艳姿媚。又一紫泥盆植玻璃红松。前排为楠木曲欄方形文具盘,盘中置楠木镶嵌大理石面图章匣一,玻璃罩磁盒印泥一,楠木字帖架一,曲尺长方形碎瓷古制笔筒一,楠木雕荷叶形座之白玉刻莲花莲蓬形笔洗一,漆木嵌白玉墨儿一,木柄裁纸刀一把。盘左为楠木匣紫端海天浴日大砚 。砚匣上为蓝色透花嘉庆小磁瓶,中插新购桃红天竺葵一枝;素彩灰蓝底三足小磁瓯中以泥养蒜苗数株。左又为倭磁裹外青花山水八角碗,中养蒜苗一圈。左又为粉红扁肚长颈磁瓶,中插紫色天竺葵三枝。左又为鱼子绿长颈凸肚小瓷瓶,中插松叶一枝及红梅一枝。左又为椭圆形浪线边浅蓝磁盆,中以雨花石养水仙一株。前排之前即是玻璃写字板矣。——余之书案可谓洋洋大观,当得一小花圃也。”

  据父亲讲,五十年代他们一家七口人住在胜利大街的教育学院宿舍,一间日式大房子被祖父用书架隔出不同的生活空间。可以想象他的窗台一定是整个家庭中最生机勃勃、丰富多彩的一角,在那样被压抑的社会氛围下给全家人带来莫大的精神慰籍。

  从一九五七年元月二十五日到三月三十日,两个多月的日记中,除了养花还有不少生活细节和每天练字读书的内容,没有一字关乎社会、关乎思想的记录。可见,祖父真的是吸取了“教训”,“只谈风月别无闻”了。细细品味竟然有些心酸的感觉,三十多岁正值学术生命的旺盛期,祖父却失去了自由思想的权利,无奈“久卧林泉犹未老”。却不曾想到这一“卧”就是近三十年,直到一九七六年之后才慢慢恢复到正常的状态。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难怪我眼中的祖父一直伏在案头拼命读写,他是要将这些年被耗费的时光追回来。他终于可以全心投入到他热爱的学问和教育事业中,哪里还顾得上养花种草啊!更顾不上布置他的窗台了。然而那无趣的窗台在我心中已经变成了一种踏实和笃定的影像。

  一本薄薄的日记,让我更多地了解了我的祖父,他一生献身教育事业,可谓“种桃种李种春风”;遭受不白之冤几十年,也能“养花养草养心灵”,从不曾放弃对自己的人格与心灵的养护。

  祖父的窗台,是我心中永远的风景。

作者:徐春娜     责任编辑:代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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