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
昨天是父亲的生日,我去蛋糕店定了一个老大的蛋糕,老公说这个蛋糕我们一顿是吃不上的,我说要的就是这么大的,我爹和我娘好分给邻居。
从记事起,父亲和母亲常常说“远亲不如近邻”,有点什么稀罕物或是母亲做了点什么好吃的,他们就会让我端着盘子或是拎着网兜去分一分。去,把这些地黄瓜给南屋的老姑送去,她就爱吃刚下来的小黄瓜;去,把这些香椿给东屋的大大;去,这些嫩玉米给西屋送去,他家今年没有种……我就在这种“外事活动”中得到了南屋的糖东屋的饼干西屋才烙出来的饼。街坊四邻,乐乐呵呵的,特颐和。
想着这些,我跟老公说:不记得去年的蛋糕分出了二里地远?小了会够分的?老公笑,说去年把你爹给热的呀,唉,人都上了年纪了还出去挨门送,干什么呢?我说,有点什么跟老邻居们分一分已经成习惯了,更不用说这是他闺女给他过生日的蛋糕,多露脸!老公说,有其父就有其女,你也是老爱给这个点给那个点,也不知人家爱不爱要……
有其父就有其女?父亲耿直、忠义、脾气暴躁、爱管闲事、恋旧念情……母亲说我是紧随紧随的。
年轻的父亲是瓦匠。他戴着一副墨绿色的墨镜丁丁当当地凿着石头,我和我的小伙伴放学经过他的身边,小伙伴喊,那是你爹,那是你爹!我快活地扬声叫爹,他只是微微地朝着我点点头继续凿他的石头,很有些矜持的样子。他经常带回来上梁时的“小饽饽”,有小鸟、小桃子、小鸡什么的,花花绿绿的,很招人喜爱。当有人家要上大梁的时候,大人孩子们都要蜂拥着去抢这些从骑坐在中央大梁上的瓦匠头儿手里抛出来的这些小面食的。而我,只是远远地看热闹,因为我爹会给我抢,他就在屋子的某个地方站着呢,一声招呼,屋顶上的瓦匠头儿的就会大把大把地把糖和这些小物件扔给他,我还用的着像二狗小燕那样为了抢一个“小饽饽”都摔到泥里去了吗?
当了工匠头儿的父亲格外的忙了起来,我们的家里人也多了起来,每天晚上爹都在记工。后来,他就让我记,就是在某某后面写个一或是一个半什么的。他说着我写,很快。不知道他自己写的时候怎么那么慢,我老得催他,好给我讲《隋唐演义》什么的。母亲常常抱怨父亲不着家,常常说父亲出力不讨好,常常说父亲又把钱借给谁谁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瞎了(要不回来)。后来,母亲跟一些人要过账,弄得有些翻脸的样子。而父亲不张口要,宁可让母亲骂。
远远地,我看到了坐在树荫里的娘和爹,都在抻着头左右张望。学校开了一个会,等着饭店做好菜又路经一个集市,到家的我们已经超过了原先说好的时间。父亲看到了我们,欢快地快步走过来指挥着我们停车。他掉了牙的嘴大张着,底气十足地喊着“左、左、右、右”,在这个空当儿里还和过往的村人打着招呼——闺女回来了,哈哈,我过生日……他真的老了,黝黑的脸上已经有了很多比肤色更黑的老年斑,鬓角全白了,眉毛也稀了,伸着的胳膊没了腱子肉只是松垮垮的皮肉。他是个美男子过,我见过他十八岁的照片,只觉着面熟好看,竟然认不出是我的爹。
父亲搂着儿子亲,儿子挣扎着,嫌他的胡子扎人。白了的胡子会不会比黑的更硬?我心里想着,却没有勇气去试一试。他围着儿子转,一会儿要拉着儿子去看什么东西,一会儿问儿子要不要吃个雪糕。儿子对姥爷一贯的热情已经没了感觉,嗯嗯唧唧地胡乱应付着,他的注意力在电视上。我跟儿子说,你真是不知好歹,你姥爷可没这样对待过小时候的妈妈,那时的姥爷可怕人了,一瞪眼,吓得妈妈半天不敢出一口大气……儿子撇着嘴一幅不相信的样子,我对着父亲眨眨眼,父亲哈哈笑了起来,母亲说:猫老了吞、人老了亲。你爹年轻的时候是瞎亲孩子,就会动不动瞪个大眼吓唬人。
上三年级,我迷上了画画,画古代的仕女。有天吃午饭,父亲说老师告诉他我在班上画画了,然后一个馒头就摔在我的胸口上,老半天我没有喘匀气。把那儿以后,我就断了画画的念头。很多很多年以后,烟台的姨姥姥竟然从一个小木匣里取出我画的多幅仕女图,告诉我她一直在珍藏着我画的画。她说,我就想了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就能把个大闺女画得这么好看,长大了能成画家呢。我心里凄惨,差点落泪,真想告诉姨姥姥一个画家让一个馒头击倒了。姨姥姥小心翼翼地又把那些画收了起来,把那儿以后我特尊重我的这位姨姥姥。
父亲故意挡着儿子看不成电视,儿子被闹得烦了,大声地喊:走开!你烦人!父亲呵呵笑着,又招呼儿子去量身高称体重。儿子有些不情愿地跟着姥爷走了。一老一小,一个黑一个白,一个佝着腰一个连蹦带跳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当年,我在医院的产房里剖腹生了儿子。第二天天刚亮,我瞥见护理室的小玻璃窗上贴着父亲的脸,正大睁着眼朝着里面张望。进来的父亲还带着一身的寒气,他的眼睛红红的。母亲后来说,给父亲打回电话说我剖腹才生的儿子时,父亲就在电话那头哽咽了。父亲看了两眼裹在襁褓中的儿子,背过身子去抹眼泪,母亲也哭了。我知道他掉向,问他是怎么来的。他说一个晚上也没有睡觉,天还黑着就在路边截车,遇上一个司机拉了他一程。到了莱州他就找个摩托车送了过来。他说,我也不知道你住在几楼,我就从一楼挨个屋子找,找到三楼看见你们了,真好真好……那天早上有一个须发毛糙的男人在妇幼保健院里趴到每一扇门上往屋子里张望,会有人厌恶甚至惊疑过吧。那是我爹在找我。
我二十岁的时候,被玻璃割了手。当时正在砌西厢房墙的父亲从架子上蹦了下来赤着脚和我一起往村医疗室里跑。半路上,他让我把中指竖起来,我才发现我的中指已经断了,我无法让它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弯曲直立。一直很冷静的我失了控,在大路上失声痛哭。父亲血红着眼珠子开始破口大骂,我听不清他在骂我还是骂谁。他有些疯狂了。
当年的车子不像现在满大街就是,我在医疗室里做简单的包扎,他就在街上找车送我到县医院接大筋缝合。跟过来的母亲送的鞋子,他跑丢了。
当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看得到父亲整张脸都趴在出口的玻璃门上,变了形。他通红着眼睛紧张地盯着我,盯着我的脸盯着我的手,就在那一刹那,一个青春期桀骜不驯的我灰飞烟灭,我对他笑,扬着我的手,说没事了。
父亲张罗着吃饭。他倒了一杯酒给我,这几年他喝酒就会问我要不要,不给我倒一杯也会把酒杯递给我让我抿几口,然后听我报出酒精度来对照着瓶子的标签验证我的味蕾的灵敏度。我发现这是让他很高兴的事儿,也就认真地喝,认真地咂摸味道,认真地报出酒的度数和香型,博他呵呵一笑。他一直喝酒,自称斤八两的没事儿。有一年他的同学的女儿结婚,和他一个桌上的一个人言语里多是不恭,父亲就把人家拼醉了,他支撑着回家后连呕带吐,母亲给他收拾着,他就不断地和母亲说:我就是爱收拾那些瞧不起人的人,我就是爱收拾那些瞧不起人的人……母亲没有好声气,骂他死牛犊子,骂他爱抬杠,骂他不成脾气不知道忍让。
酒是药酒,味道辛辣浓烈。父亲说,这酒是谁谁送的,还有谁谁送的什么酒,还有什么什么酒等着下回喝。母亲说,你的那些侄儿都知道你喜欢酒,就都给你送酒。二姨说,你这是行下了春风有秋雨呀。他们都受过你的恩,感念着呢。父亲眯着眼儿,不无骄傲反问母亲:光是俺些侄儿送的?你说光是俺的侄儿送的?母亲对二姨抱怨起了父亲:你说他年轻的时候人家谁家里有个打仗闹吵的,他就去调解,比村里的调解委员还积极。赶集遇上打仗的必定过去拉仗,那一次不是差点叫铁锨劈上?挨些拳头还少?给他侄儿修理房子,叫煤气把眼眉胡子都燎净了,第二天又去了!……后屋两口子有点事儿就找他,都要拜他当干爹……父亲插嘴:两口子都是外地人,咱不帮衬不受欺负?二姨说,俺姐夫就是这么个人呀,要不赚不出这些敬奉呀。
父亲好像知道村子里每一个人,说他“千家忧乐在心头”大概不错。母亲都说他是吃胖了担瘦了,瞎操心。如果我回家坐的时间够久,他会跟我说村里最近发生的每一件事,有时候感慨有时候愤慨还有时候黯然。人家女儿、儿子结婚了,他是要去的,喝喜酒;人家的老人过世了,他也是要去的,帮忙、协理事务;有谁要买房子卖房子他也知道,从中牵线搭桥;而且知道了谁家的孩子没有对象,他就开始四处划拉着给人家做媒,甚至让我也上上心。白天骑着摩托车跑来跑去不知忙什么,晚上有扭秧歌的他就去给人家当指挥,变出这样的队形那样的队形。结婚后,我离他越来越远,他每天的生活我已经不能了如指掌,但我可以想象出来。
儿子说要吃蛋糕,父亲立即赞成。小弟点着了蜡烛,让父亲许愿。父亲就双手合什闭着眼很长时间。我想他的祈祷中肯定有我有我的老公和儿子。
父亲切蛋糕,儿子分。然后,小弟就拿了几个盘子来,给邻居们送一送,现在是他义不容辞的工作了。父亲的刀子很有数,还留出来一份给二姨带着。母亲吃着蛋糕,一边称赞着蛋糕好吃,一边数落我能花钱。我懂他们既心疼又骄傲的心理,嘴上就答应着以后不买了不买了。
父亲在07年和11年犯了两次心脏病。第一次,我赶到镇上的医院的时候他正在急救室,脸色灰黄,我一拉他的手叫了一声“爹”,他的眼泪就涌出了眼眶,顺着耳朵淌下来。我跟着急救车到了市人民医院就干了嗓子几乎无法说话了。第二次犯病被邻居送到了镇上的医院,我去的时候已经平复了很多。他幽幽地说,差点看不到你了。然后就急着告诉我是谁谁送他到的医院,谁谁可能垫交了药费。有些像是怕交代不清误了人家的情似的。
病过了的父亲,脾气变了很多,不再动不动火冒三丈,不再动不动和母亲吵上一架,甚至走路都慢了下来。他说,我不能让你老放心不下,我不能成了你的后顾之忧。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笑,很自信的样子。我的心被隐隐地提了一下,有点痛。“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看着父亲把一袋子土豆倒出来给我拾拣着圆溜干净个大的,我就想起了《诗经》里的这些句子。爹,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至少再活上30年。我跟爹说。爹说,好呀,好呀,活得叫你们姐弟两个都不爱待见我了。
不会的,爹,你和娘活到九十岁、一百岁,是我们的福分哪。